第35章 携手

大伯静静地躺着。

我望着他，身后整片哀泣不绝于耳。

司仪口中悼词，漫天飘荡的花瓣洁白，底下会场的衣冠素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

他已经死去的事实。

父亲接下皇冠，沉默地置于头顶，它凛冽的弧度刺烁着冰冷光辉。

搂住我的温度、展露的慈爱笑意、风趣幽默的话音——就此随他而去，不再重来。

我感到阵阵恍惚，一切是如此地不真实，但能感觉到，胸膛深处似有什么不断开裂，彻骨的冷意隐隐钻疼。

我看向身旁的艾妲，她身着浓黑，皮肤更显苍白，而与在场所有人不同，此刻是一脸的茫然。

那天，当我望见破败殿堂中她跪伏的身形，父亲姐姐的沉默，力量天使令人恶心的笑意。

才知道艾妲是遗落在外皇族，是大伯的孩子，是我的亲堂妹。

“跟着她，保护到最后吧，为了你、也为了雷王星”

我想起了和大伯的约定。

原来是这样，那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我当初会这样在意一个陌生人，血缘的力量竟是如此地奇妙且强大。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失去至亲的感觉实在过于可怕，为了不再品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曾多次告诫我们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能胜过一切企图伤害我们的敌人。

没有什么能比家人更重要。

既然如此，可又为什么——要将她像个囚犯一样关在房间里，任由仆人对她这样指指点点，露出憎恶鄙夷的面孔？

一切矛头指向最无辜的她。

而锦衣玉食、低眉顺眼、风平浪静——一切世俗的向往包围着我，充实我所见的每个角落，它们尽力发光发亮，似要将全部阴影抹去。

为什么？因为我是尊贵的皇子，命定的皇位继承人。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异常的矛盾，使我辗转反侧。

我不明白，也未曾有人对我解释过。

或许，时间会抹去一切误解偏见，长久的相处总会让彼此放下厚实的面具，到那时他们就能真正地了解看清“艾妲”这个人。

可我错了。

善意将我们扯入了漩涡，接下来的事件令我陷入了更大的谜团。

那之后，艾妲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彻底成了众矢之的，而我则是被他们视成“受害者”，是丝毫不提我和她同样的做为。

他们如何地崇慕力量神使，将我如何地高高抬起，就如何地将她践踏进泥里。

人需要呼吸，时间长了自然会解下面罩，可眼疾却往往无能为力，一早认定的事，无论有多奇怪，却硬求解释得通，要的就是符合心意、心安理得。

那天夜里，我抱着浑身是血的她，心中是悲痛，更是浓烈的恨意。

人类的敌忾、残忍与生俱来，总得有宣泄的出口，那么是谁将其刻意对往我的家人？乔舒、硅基星、天使亦或是神使？

我欲寻出真凶，想得到答案，而真相永不会自主奔来。

父亲整日不见人影，姐姐领兵远赴星境，兄长也不再前往圣殿历练，厄难不灭的阴影下，我们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于是每日的汗流浃背、废寝忘食，对实力的追求，能使我感到自己前进的步伐，能稍稍隐去无时不刻不在的苦恼。

日复一日。

“与光之星结盟？可光族那伙两面派反复无常的作风不是星际出了名的吗？”

“你无需想这些。”

“为什么？雷王星仍有大片区域急待修复，父亲现竟出兵侵入他人领地？”

“要相信父王，布伦达。”

年复一年。

“不行！这样贸然废弃会冲击多少产业链，父王他不是不知道雷王星受这合约照拂的企业是不胜其数——”

“闭上你的嘴。”

“明明是错的我为什么不能说？”

“你懂什么！”

“那请告诉我究竟该懂什么？”

又来了，那阴晦不明的脸，那赫然降临的沉默，能回应我的总是那么几样东西。

“对我不懂，你们不解释我又怎么会懂？！所以这次的理由是什么？又是我还太小吗？”

“你们回复我的，千篇一律的你还小，那我到底还要活多久、长多高、多聪明才能让你们告诉我？！”

“雷狮！！”

“是，或许我是愚笨，可纵使大皇子你如何聪明——”

“闭嘴！”

他一把抓起我的领子，手掌的颤抖顺衣料传来。

“雷蛰！你没资格斥责我！”

我咬牙失控地反抓住他的领子。

因长久积攒的怒意，忘掉了一直恪守的长幼尊卑，眼前的不再是我的兄长，而是……

“若我是你！在与圣空星一战时绝不会躲在别处，像只地洞老鼠无作为地眼看雷王星有难！”

言语化为利刃，毫不吝惜地直直捅往他的心口，眼看他紧皱的眉间和怒厉的面孔，一点点无力地颓塌，一点点地被过往溺满。

总是如此，我一次次地踩着他的痛脚，他一次次地因我的话而忏悔，似乎能借这来缓解罪恶感。

我顿时是哭笑不得，殊不知，自己又何尝不是最没资格斥责他的人。

将得到真相的期待寄托别人身上，妄图只需变得够强，就能一把捞起罪魁祸首将其四分五裂。

却不知现今所处一切，皆是构造的幻想乡，皇城内所有言语、所有见解，总将我刻意引导向他们最渴望我认同的地方。

它们环绕于四周，始终纠缠不休。

是谦恭、是窥探，或真诚、或谎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十一岁的我，走至王座前。

曾经的裂痕、血迹不复存在，它像是忘了先皇的存在，是日日崭新、威严依旧。

这便是我命定的位置，他们想让我坐上的地方，待万千荣光扣往头顶，将我拥至此处，到那时我是谁？

布伦达、雷狮、皇族、三皇子、雷皇。

「傀儡，权威依附之体，与牛马无异。」

笔一落，静静地盯着白纸上自己的字迹，随即抬手掩面，合上艾妲的本子，深吸了口气。

逃离这里。

这种想法忽然冒出。

直至，卡米尔来到宫中。

他是我姑母唯一的孩子，也是我的表弟，而姑母她因在那次魔兽□□中患上顽疾，数年之后便撒手人寰，于是他只能依着叮嘱，来至皇城认亲。

可父王他们却一口拒认，并剥夺了姑母赋予卡米尔的称号，毫不留情地将他驱出城外。

他失去了生母，又是这样小的年纪，我想不到他该如何生活下去。

于是我就此打破规定，再一次出往城外。

也借此，我看到了更多阴暗得不能示人的方方面面。

离开这里。

出逃的欲望愈演愈烈，将囚牢看作成庇护所的想法真是愚蠢的行为。

刺骨寒风凌冽，冰雪覆满了一切。

「艾妲，你说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盯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拳头，这次全力的一击，仍没法撼动结界半分，沉沉地叹息，瞬即湮灭于寒天之下。

毅然扔弃过往，挣离虚幻牢狱，却决不能抛下一切，不然我就不再是完整的“我”。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未来无法窥见的情况下，现今一切并无对错」

用尽所能利用的一切，以求最快最有效地提升力量。

「可只要顺从内心，问心无愧，那便是对的，我相信哥哥你。」

再等等我，我一定会——

“跟着她，保护到最后吧，为了你、也为了雷王星”

“不管过了多久，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找到你，回到你身边。”

我与大伯、与她的约定，在脑海里萦绕不散。

终于，结界破碎。

透过肆虐寒风，我掩着创口，望见那银灰高塔上熟悉却又陌生的瑰丽身形。

或许是吓着她了，在结界碎片崩落之际，那抹七年不见的身影便仓皇地跳下窗台躲了回去。

似是近乡情怯，我甩去满手鲜红，拍落浑身冰凌，缓缓地沿着螺旋上升的阶梯，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万一她拒绝了我的手。

要是她不愿与我同行。

临至尽头，我叩着门，感到指尖脉搏急剧的跳动。

“艾——”

那瞬间，我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想了无数种应对说辞，当她不愿离开、当她以为我是他人假扮……

却也在下一刻，身体蓦地一沉，她径直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我。

我来不及反应，声音却擅自流泄出来。

“我回来了。”

话一落，身体一阵颤栗，难以言喻的哀乐模糊混杂，心头的不安悄然散去。

于是我回揽住她，仰头望向外边那飞舞雪色。

“艾妲？”

“不要叫醒我。”

“好，那等你醒来后我们就离开这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