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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散功

楚弦强撑着自己远离了问柳山庄众人的视野,翻过两座土坡后,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伏倒在骆驼上。

算算日子,虽然离立秋还远,但服过浮屠叶,到底有了些影响,让本该立秋才开始的散功提前到来。

她从随身的行囊中掏出一颗药吞下,体内的内力乱窜,整个身体跟被撕裂了一般,她只能大口喘息,尽力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浑身一阵冰一阵热,到得后来,跟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衣裳都快湿了个通透。

她趴在骆驼上,虚弱地睁着眼,看着自己身上的汗水混着身上又裂开的伤口淌下的血,滴在骆驼行过的脚印上,瞬间蒸腾成一丝水汽,残留下点点的红斑,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只有一缕意识还强硬地指挥自己一定要抓稳这只骆驼,否则死在这茫茫荒野中,谁都无法知道。

“就不该答应姓韩的这鬼日子干这种活,遭罪的还不是我!”

楚弦边大口喘气边嘟囔着大骂,用以维持已经极其虚弱的精神。

腰间有药可以让她舒服些,但需得半个时辰后才能服用。

此时此刻一片人迹杳然,半个时辰后她还有没有力气吃下那颗药都是未知。

她努力坚持了许久,终于还是在一阵疼痛中短暂失神了片刻,从骆驼上滚了下来。那骆驼不是自己家养的,身上少了重量,只觉得轻快,撒蹄子逃得贼快。

楚弦这会儿已经没力气开骂了,只能努力翻过身,避免自己被满嘴的土沙给憋死。夏末的太阳虽没那么烈,却也足够毒。

但即便如此热,而她刚才吃的那颗药也会让身体发热,她仍旧觉得身体的深处像是盘旋着一块千年寒冰,化不干净似的,冒出丝丝寒意,侵染着她的心绪。

一会儿是冰天雪地中沾染了鲜血的凄烈景象,让她跌落无尽黑暗之中。

一会儿是江都断桥上那个玉面少年郎宛如神祇一般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拉出地狱。

还有漫天的飞雪和泣血的花瓣。

二百三十七具尸体。

掉落的面纱。

惊痛的眼眸。

她好像回到了那一天,看着那双眼,忽然在想,如果知道未来是这样,那个时候,她还会不会一意孤行?

忽然又嗤笑自己,当年做决定的时候,早就知道未来是这样,此时后悔,未免有些矫情。

只是有些可惜。

她抚上那双眼眸,从来都是冷静的,淡然的,温和的,雅致的,谦谦君子模样的清冽眼眸,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染红了,让她觉得有些脏。

跟着又觉得心里揪疼,它不是被什么东西给弄脏的,是被她弄脏的。

是她的错。

她该道歉的。

她唯一的遗憾,或许只是,还未正经跟他说一声……

“溯川,是我错了,对不起。”

她的手颤抖着,摩挲着泛红的眼角,微微叹了口气。

韩溯川抓着她的手,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了?是浮屠叶?浮屠叶的原因?为什么会这么烫?你回答我!回答我!楚弦!!”

“唔……还是个会说话的幻觉……老天总在这种地方厚待我……”楚弦笑了一声,气息越发微弱。

她的身体实在是烫得厉害,绝不是一般的发热,韩溯川刚一找到她,就看到她在说胡话,手摸上她的脉门,更是被她体内乱窜的内力惊得失语。

那些内力像有生命一般从她的身体里往外窜,且真的在逐渐消逝,从他找到她到现在,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的内力已经丢了三成,且还在继续消失。

这般下去,不消多久,楚弦会真的成为一个毫无内力的废人。

他曾经也有些摇摆不定,楚弦成为一个废人,中原武林盟那些蠢蠢欲动的门派便不会因为他娶她而发难。但若是她真是一个废人,还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他又要怎么保住她?

而他此刻什么也想不出来,脑子跟浆糊一般,有片刻的发懵,而后只能司马当活马医地将自己内力传入她体内。

很奇怪的是,他的内力一进入,楚弦体内跟野马一般狂奔的内息就平静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好歹暂时稳住了她。

楚弦这会儿又恢复了部分神志,但仿佛仍在那个梦境中挣扎不出,软糯的语调是她撒娇时才会出现的。

“别生气了好不好,下次不会了。唔……可能也没有下次了,我好像……这次真的没办法再脱险了。我在一个没人地方,没人救我,只能等死呐……”她顿了顿,眼眸中的光熄灭了一瞬,而后暗淡的双眼不知望着哪里,也不知将他认成了谁,“侠士……如果我死了……能不能将我埋在江都啊……我喜欢江都,那里有我喜欢的人,我想陪着他……虽然他可能并不想看见我……但我……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楚弦好像哽住了一瞬,扁着嘴,有些委屈。

“你到底怎么了?”韩溯川心中一痛,偏过头不敢看她那张虚弱到一点血色都没有的一张脸,抱着她的手臂越发紧,传进的内力却一点儿也不敢断。但若是一直这样,刚经历过伊吾一战的他也支撑不了多久。

他从没有像此时这般绝望。

两年前,他们走到那般境地,至少人还活着。

可如今,是否能活下去,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阿弦,我们之间,终于有了转机,只要你活下来……只要你活下来……你活下来,我们……我们还可以将两年前未完成的婚礼完成……我应过你的,从未忘记。”韩溯川咬着牙,眼眶中拦不住的眼泪滴落在她的眉心。

温热的湿润,让她眼眸清明了一瞬,仿佛忘了方才还在交托身后事,不解地喃喃:“你哭了?你为什么哭?我只是惩戒了坏人,虽然过火了些,却也没真的杀不该杀之人……”忽然有些无措,伸手捧着他的脸,既着急又自责,“你生我气了对不对?那我以后……我以后不惹你生气了,你别哭了……”

“阿弦……”韩溯川撑不住狂乱的心脏,额头抵上她的,从没有一刻这般无助,一脸悲戚,嗓音嘶哑,“活着……不管怎样都活着……我想你活着……”

“你做什么!放开我们谷主!”清脆的斥音在韩溯川身后响起,跟着就是一道剑光朝着韩溯川而来。

他此刻正因楚弦不知缘由的情状而急切,从前谦和的表象下,正有压抑了许多年的暴怒在升腾。

剑光偷袭过来,他立刻一手护着楚弦,另一只手用尚未出鞘的剑挡了回去,当即就要抽剑劈回去,却因为对面少女的面貌让他有几分熟悉而迟疑。

少女长得清秀娇美,瞧着不过及笄年岁,大抵学武年岁不长,使剑使得有模有样,但在韩溯川眼里,与孩童无异。

那少女一身蓝衣镶着金边,衣角还缀了铃铛,一举一动,都带着清脆声响。

见韩溯川迟疑,也从方才那一招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对手,连忙射出一支鸣镝,这才叉腰看着韩溯川,气势高涨:“放了我家谷主!否则等钟姐姐来了,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韩溯川也不过一时激动,此刻认真听她言语,倒是有几分诧异看着怀中的楚弦,心里升腾起一丝期望:“你说的谷主,是她?楚弦?”

却见少女脸色一变,不管不顾又要攻过来:“什么楚弦!我不知道!她是我家谷主,不是楚弦!别以为瞎扣个罪人的帽子就能贪图我家谷主美色,将人带走!”

韩溯川又空出一只手来将人拦下来,心底已经有些躁郁,楚弦危在旦夕,这小丫头还在不依不饶,他实在有些端不起好脾气,当即喝道:“她如今靠我内力维持性命,你若动我,她也会死!”

少女怔愣一瞬,急着跺了跺脚:“你瞎弄什么!本来谷主没事都要被你给弄有事了!你赶紧放手!”

“什么意思?”听到楚弦没事,韩溯川心中一喜,但面上仍旧带有几分警惕,只暗中减了些内力输送。

到底有些担忧对方说的真假。

“因为快到秋天了!立秋,谷主就要闭关!谁知道为什么谷主这次提前了!我本来就是接了谷主传信来找她的!你快将谷主还我!”少女看楚弦已昏迷不醒,早已急得团团转。

韩溯川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只好道:“你带路,我跟她一起去你们那什么谷。”

“人家有名字的,叫空幽谷。”少女撇撇嘴,一动不动。

韩溯川听见名字脚步僵在了原地,看着这张惨白的绝色面容,声音有些发颤地问:“你说的可是,红尘老人在的空幽谷?”

天山脚下空幽谷。

难怪他在中原探不出她半点消息,与她改名夏蝉有关,更与她避世于空幽谷内有关。

吾师居世外不可问。

她的师父……是红尘!?

若非有盖世神通的红尘归隐,哪里有天山那个魔头出头之日?

若是红尘老人还在,那楚弦这摸不清的病症,定然能得救。

少女却又撇撇嘴:“什么红尘黄尘的,谷中没有这个人。”

红尘老人二十年前已然耄耋之年,她这么个小丫头,可能确实不知道。

“你带我进空幽谷,里面肯定有人知道,也有人知道该怎么救她!”韩溯川急切道。

少女面色挣扎,看着楚弦满脸心疼,又在瞅向韩溯川时一脸警惕。拿出一颗药来:“给谷主服下,可以暂时帮她稳住散功。”

浮屠叶之事,她们如何能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在散功?”韩溯川紧紧盯着她,并没有接那颗药,而是心生怀疑,“为何要散功?你真是她谷中的人?”

少女气得直跺脚,仰天大叫:“你怎么那么烦!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啊啊啊啊!钟姐姐你快来啊!谷主要被人害死了啊!”

“若是不信凌儿,可在楚谷主腰封中找到一个绣着梅花的小袋子,里面有几颗药,喂她服下一颗便是。韩少庄主。”一道清冷的嗓音在韩溯川身后响起。

楚谷主……韩少庄主……

这人认识他。

韩溯川皱了皱眉头。

那名叫凌儿的少女捂着脸尖叫:“钟姐姐你怎么……怎么说出来了……我们谷要被灭谷了吧?”

被唤作“钟姐姐”的女子身着布衣,长发若男子一般束于头顶,顶着紫檀莲花冠,用一支紫檀镶金簪固定。整个人瞧着没有半点女子的柔顺意味,倒像个道长或是儒生。

女子冷眉冷眼,看着韩溯川的神情颇没什么好气:“原本立秋是她散功第一日,她会很痛苦,那药则能减缓她的痛楚。但她大概又捅了什么篓子,让散功提前了。”

韩溯川照着女子所言,果真从楚弦腰封中找到那颗药,连袋子上绣着的梅花都说得准确,再不疑有他,赶紧给楚弦喂了下去,不一会儿,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舒服了不少。

韩溯川这才抬起头问:“你又是谁?你认识我们?”

女子转过身去,牵着那位叫凌儿的手走在前面:“在下钟情,这丫头叫蓝凌儿。我是空幽谷的管家,谷主不在,空幽谷一应事宜由我代管。韩少庄主不必将我当成敌人,如果你真在意谷主的死活,那么便只能信我。”

“到底怎么回事。”韩溯川抚了抚楚弦发丝,调整了一番姿势,让楚弦靠在他身上舒适一些,这才横抱起她,跟了上去。

“不知,她只说练功出了岔子,但我没听过哪门功法能出这样的岔子,需要每年散功三个月。”说着,钟情笑了一声,但韩溯川听在耳里略有些凉薄,“或许韩少庄主可以帮忙从谷主口中探出来究竟是什么毛病。毕竟她从来不跟我们说实话,犟得很,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受什么刺激?

她在问柳山庄三年,他敢确信,从来没这种毛病。

但她话里话外,无不是在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韩溯川。

楚弦已然成了这副模样,他无意争辩什么。

若是她立秋就得回谷闭关,而让她散功提前的,只有是他让她帮忙去救宋君毅,而她为了护他们出城,服下了浮屠叶这种秘药。

一切罪魁祸首,的确是他。

他将楚弦揽得更紧,彻底失去意识的青衣女子十分温顺,丝毫不会反抗,任他抱紧,亲吻,也不会醒过来将他推开。

不似先前,哪怕是熟睡时,只要有人靠近,便能立刻醒转过来,仿佛习惯了身处危机之中,对于任何人,都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警惕。

韩溯川先前有些怨愤的,便是他也成为了她警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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