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青黛睡得并不安稳，一会儿升入云间，一会会儿摔在地上，一会儿回到催雪阁，一会儿又回到白蜺山。那些面黄枯瘦的巫族人，转眼间又变成当年白蜺山下为自己丈夫哀嚎的妇人。

她坐在药铺门口抱着自己死去的丈夫，声嘶力竭地哭喊：“小大夫，我们都是按你说的来吃药了，你说的话我们句句听了，为何会是这样子！为什么呀！”

那时候街上的人都围过来，师兄们出面安抚那位村妇。明明是自己自傲多言害死了人，可自己却懦弱地躲在门后，只敢透过门缝看他们。也是那时候，青黛终于明白什么叫是药三分毒，若是没有十全的本事就不要给人乱开药方。

若是自己不那么自大一点，即便不满意师兄的药方，当时和师兄商量一下也没事儿。可自己偏偏持着学了点皮毛，就私下去找别人。

农夫也是看她出自常门，才这般信任她的。不论她说什么，农夫都信了。那么信任、那么感激，最后却被她的自大害死。

她有千百个机会可以挽回的，若是她少说一句话，没有阻止农夫去问师兄，都不会有这个结果。

可是没有，她的自大多言，害死了他。

从那以后，青黛无法对着外人开口说话，更无法为人看病开药。直到遇见殷屠，或者说是殷屠拉住了一直往下坠的她。

青黛虽然睁开了眼，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但心中却是一片清明，昨日的记忆纷纷涌现。

没想到自己又来到了殷屠身边，既然这样，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拉回殷屠！

然而等她一手捂着头，一手支起身子后，却发现殷屠好好坐在床边。

青黛有些疑惑又有些欣喜，还掺杂着些许害羞。她低着头，抿嘴道：“你还在啊！”

殷屠平静道：“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让你离开我。”

一听这话，青黛猛然回神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为何？”

殷屠还是那平淡的样子：“我想继续按以前的法子劝你回去，可仔细一想，还是告诉你实情让你自己主动放弃的好！青黛，关伯礼我非杀不可！”

青黛很是震惊：“为什么？难不成有人逼你？”

殷屠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道：“青黛，你知道我原来的名字吗？”

青黛摇摇头，这才想起来自己对殷屠的过去一无所知。

殷屠道：“我愿是绥阳殷家第七子，殷仕仪。我爹是朝廷的将军，而我上面的四位哥哥都跟随父亲在外做事，娘领着两位姐姐守在家里。岚苍派也在绥阳地界，我爹素来尊重这些江湖门派，因此一次岚苍派掌门来拜访时，看到我是个练武的材料和爹说了声。爹便把我送到了岚苍派学艺，只有过年时才下山回家一聚。”

殷屠声音轻缓低沉，好似在和她将一个悠远的故事，让青黛不由自主陷了进去。

“我十二岁那年回家，与娘、姐姐们一起高兴地等爹们回来。可我们没等到他们，而是等来一伙官兵。那时幸亏师兄和我在一起。官差们冲进来不由分说□□夺，见人就杀，那些好看的女子便留下来供他们玩乐。

师兄见势不对，在我娘的掩护下带着我逃了出去。等到第二天我再回家门时，见到的只有一片残垣断壁，废瓦焦屋。

后来师兄陆续打听才知道，我父亲贪污军饷，有谋逆之心，连同我那四位哥哥已经拉去盛安问斩了。朝廷的人不日也要去岚苍捉拿我，师兄不忍，把身上盘缠都交给我，让我再也不要回绥阳，不要来岚苍派。后来我一路南逃，遇见了催雪阁阁主，被他收留。”

青黛听他说完，不禁唏嘘不已，又问：“你爹爹他们是被人陷害的吗？”

殷屠愤然道：“当然！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我爹爹没做过些事！可是证人胡口乱说，御史闭眼不做任何查证，旁观者明明知道真相，却选择沉默。我们全家都是被朝廷害死的，我亲眼看到两位姐姐受辱，看到家中老少悲恐呜呼。”

他越说声音越是激动，身子微微颤动，面色阴沉隐忍，“关伯礼就是当初害我全家的人之一，你让我如何忘记当年的惨状放过他？”

“这些年来，殷家的惨状夜夜在我脑海中上演。青黛，你告诉我，我如何才能忘了家人惨死的模样，如何才能忘了这血海深仇？不！青黛，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所以就算明知前面是火坑，我也要拉着当年害我全家的人坠入无边的业火中！”

殷屠眼中盛满愤恨，咬牙切齿，一字字道：“我一定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青黛从未见过如此凶残的殷屠，就像一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想要撕碎吞掉一切看到的东西。她感到一丝陌生害怕，稍微往后缩了缩。

殷屠见了她的动作，赶紧调整表情，重复平静，道：“你本来就该害怕我，青黛，我走了！”

“你是要去杀关将军吗？”青黛恢复过来，赶紧叫住殷屠。

殷屠没有回头，淡淡说了句：“是！”

青黛想要开口拦住他，可忽然又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理由，让他放下如此深仇大恨呢。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独自悲伤，泪如雨下。

这里是金泽城中的一个小客栈，殷屠他们早就离开了。青黛穿好衣服，浑浑噩噩走在大街上。她不想殷屠走向末路，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殷屠心中的仇恨。

是劝他放下？但这种滔天大恨，是多无情的人才会放下啊！

青黛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心中伤痛更甚，眼泪颗颗滚落。

忽然前面的路被人挡住，青黛茫然抬头，发现金公子站在她面前，叹道：“现在你死心了吧！”

不死心又能如何呢，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结。青黛没回答金公子的话，默然前去。

金公子知道她不会再去找殷屠了，心中高兴不已，好声劝道：“像他那种亡命之徒断了也好，省得将来连累你！青黛，等看的人多了，你就知道谁才是正确的选择了……”

等两人回到关府，恰巧碰到关伯礼一身戎装，按剑跨出门来。门外的小厮早就把马儿候好，只等他蹬鞍上马。

金公子看穆王也跟了出来，连忙走过去问：“喂，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穆王耸肩：“去了就知道！”

青黛还以为他们是去捉殷屠，便不顾金公子阻拦执意要去。

关伯礼先是去了军营招来一队精骑兵，而后率着人马浩浩荡荡朝临淮镇疾驰而去。镇上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今天又是集市，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直到关伯礼的骑兵冲进来，百姓们人多挤不开，许多都被马儿撞了、踩了。

一时间，哭声、惊叫声四处响起，人们推搡着向两边跑去。只是还没等中间的人退到两边去，那奔驰而来的马儿已经高举蹄子撞了过来。

那被撞的人还没来得及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撞到路中间去了。刹那间，连声惊呼也没有，那人就成了马蹄下的亡魂。

关伯礼直到镇中心的坝子才停下来，他指挥手下封住了整个镇子，把镇上的人都赶到坝子上，而后对惊恐万分、瑟瑟发抖的百姓，高声道：

“你们这些蛮夷猴子，一日不收拾，就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今日你们不交出昨日到我府上偷袭的人，都得死！”

穆王骑马过来，道：“将军，事情还未查明，怎么能说是巫族动的手。况且这些不过是普通百姓，他们又能知道什么！”

关伯礼道：“王爷不知，这些巫族人奸猾狡诈，沆瀣一气，早就对我朝不满。若不是末将以武力镇压，他们早就反上去了。也因如此，他们对末将衔怨已久，才会伺机报复，做下这种下作事！”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子佝偻着腰，小步跑过来，跪在关伯礼马下，道：“大将军，昨日贵府上的事，我等确实不知道呀……”

未等他说完，关伯礼举剑劈下，断了他性命，冷眼看向众人：“不交出人来，就是他这样的下场！”

底下众人抖得更是厉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关伯礼见他们不出声，又道：“我数三声，不交出人来，就去地府报道吧！三……二……”

“将军！”青黛心有不忍，过来对关伯礼道，“我知道昨夜偷袭的人是谁！”

江湖上的事，穆王没想让关伯礼知道，所以不告诉他。想来青黛不愿殷屠与人结仇，也不会说这事。只是没想到青黛居然会为了这镇上的陌路人，供出殷屠来。

光伯礼道：“青黛姑娘，你昨日被那贼人掳去，想必也能认出他们来，不如下去看看吧！”

青黛道：“将军，那些人不是巫族人也不在这里面，他们是从绥阳来寻仇的。”

光伯礼听到绥阳两个字，明显愣了下，而后冷笑道：“原来是你们雇的人！我给你们三个时辰，交出那些刺客，否则你们就替他们担罪！”

穆王好声道：“将军还是放过他们吧！”

光伯礼抢话：“王爷你不知道……”

“将军！”穆王提高声调，缓缓道，“即便是山中蛮族，那也是陛下的子民，将军还是小心点好！”

穆王话说道这份上，光伯礼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狠狠瞪了那些巫族人一眼：“既然王爷为你们求情，今日就饶你们一条贱命！只是军中还缺些挑担力脚和些侍奉婢子，众位将士就在这儿随意挑吧，省得到处去找！”

说罢，调马转身疾驰而去，身后抢人、夺人一片惊慌哭喊。金公子看青黛不忍离去，过来道：“走吧，青黛。你再同情他们也没办法，只会让自己难受。”

青黛听他说完，不得已闭眼离去。就像金公子说的那样，穆王都劝不住，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晚间，关伯礼回到府上盛怒未减，又捉来那般巫族人，狠狠大骂鞭笞一番，这才消气。

青黛从前院走过时，正巧看见家丁们抬着担架匆匆走来。即便上面盖了草席，青黛还是从垂下来滴血的手，看出来里面装的是后院那些巫族人。

青黛揪心不已，盯着那些担架久久不愿离去。金公子过来拍了拍她肩膀，无奈道：“都说了，让你别看了！”

只是不看却不能不想，青黛回了房中依然惦记着那些巫族人，索性来院中散心。然而等她一推开门，就见到当初跟在殷屠身边那对巫族男女。

和铃道：“青黛姑娘，对吧？”

青黛不明所以，下意识点点头。

和铃继续说：“能否进来和你说说话呢？”

青黛稍加思考，让到一边，对两人道：“你们进来吧！”

和铃两人才进门，青黛就把门合上，而后来到桌前翻起两个茶杯，倒了两杯茶水，推到两人面前道：“你们坐吧！”

和铃两人也不客气，径直坐了下来。

青黛问：“你们找我有事吗？”

和铃道：“青黛姑娘今天也去临淮镇了吧。”

青黛低下头，抿嘴“嗯！”了一声。

“感觉如何？”和铃又问。

青黛又难受起来，忽而又明白了什么，盯着和铃道：“所以你们才和催雪阁合作，要杀关将军？”

一直不出声的和桑，突然冒出声来：“三年前，那屠夫举家来到了金泽城，见到街上有巫族人，便将我们全赶了出去。再来更是寻各种理由欺压我们，最后他干脆撕了那张人皮不装了，直接以不敬为由，将我们全赶到临淮镇上。精壮的男子就捉去为奴，漂亮的女子就抓来供他们享乐。”

青黛道：“你们不是住在山里的吗？”

和铃道：“巫族有两支，外面这些巫族人和寻常的百姓没什么两样。一年前，若不是有巫族人跑进山里，我们也不知道他们遭了如此大难。”

原来如此！青黛当初就觉得，他们虽然穿着和一般巫族人一样，可精神面貌完全不同。只是她想到了这一点，又忘了另一处关键的。

巫族人擅用蛊虫，既然外面这群只是普通百姓，那从山中走出来的和桑、和铃必定会驱使蛊虫了。

和桑又道：“青黛姑娘，我们知道你与殷阁主交情匪浅，也知道你心地善良，所以特来劝你，就此住手，不要去找殷阁主了！”

这时，院子外面突然想起急锣声。接着又是人的喊叫声，由于太远，青黛听得不是很真切。她正想起身开门听个清楚时，和铃一把抓住她：“青黛姑娘，不要去！”

青黛心中更感到不妙，直接甩脱了和铃的手。揉了揉被和铃握住的地方，赶紧推开门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