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早课

时至仲秋，天气渐渐趋于凉爽。薄薄的一层雾笼罩着整座校园，露珠爬上花苞，枫叶尖儿由黄变红，正式宣告三伏天已过，万物开始成熟。

薄雾下的宿舍楼，阳台上时而有人影出现。早起的“赶路人”轻手轻脚地拉上寝室的门，关上了一室的熟睡，匆忙奔赴新的一天。

510宿舍也有了一丝动静，阳台上传来水声，有人已经提前大家半个小时起床洗漱了。

曲昊迷蒙着眼睛翻下床，拉开阳台的门，准备往卫生间撒尿。冷不丁地瞥见镜子前面的男生，吓得瞌睡都跑走了一大半。

“你起这么早做什么？”曲昊一手拉着卫生间的门，一手保持着拎着裤头的姿势，又着急又好奇，“老头子又喊你做什么观察实验？”

老头子就是一班的物理老师，因为是学校教龄最久的教师，也是最有声望的老师，所以荣获“老头子”的爱称。曲昊有此疑问也是情有可原，上学期老头子不知道抽了哪股子风，经常凌晨一两点还带着霍真理做天文观测。好吧，他能理解暗弱天体的光学观测只能在夜晚进行，白天地球大气散射强烈的太阳光会将其他天体淹没掉，但是也没必要连续观测一个月吧？

曲昊一度很费解，憋了一周后才追问他：“你的方向不是理论物理吗，什么时候改成天体物理了？”

对此，霍真理的回复很拽。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难以想象量子物理学家不懂万有引力，天体物理学家不懂量子力学。既然彼此相关又互相促进，为什么不能一起学了？”

还在狭义相对论挣扎求生的曲昊想死的心都有了，普通人主攻一个方向尚且吃力，他居然将微观和宏观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说得如此简单，如同是在早餐店买油条的时候顺手带上了包子那样。气煞无数竞赛人也！

怀着对过往历史的警惕，曲昊努力睁大了睡眼，看清了镜子里那张帅气逼人的脸和已经吹到八成干的头发。

“你还洗了头？”

霍真理转头扫了他一眼：“去教室早自习而已，你还不进去是想尿在裤子里吗？”

曲昊回过神来，膀胱已经膨胀到了四五倍大了，容不得再多说一句，他提着裤子匆匆关门放水。

霍真理整理完毕，拎着书包出了寝室。

早晨的空气带着丝丝凉意，紧锣密鼓地钻进衣领里。霍真理拉上黑色运动服拉链，单肩挎着书包，不紧不慢地往教室走去。

高二一班不愧是重点中的王牌，此时是早上六点半，教室的前门已经被早到的同学打开，室内灯火通明。霍真理从前门进去，教室里已经有三人提前到了，靠走廊最后一排，有一位戴着黑框眼镜在背古文的男生，靠近讲台的第一排，物理课代表人送江湖外号“刷题怪”的王旻正在埋头背各学科公式。

还有一位，坐在中间第四排黄金位置的女生，正用外套兜着头，呼呼大睡。

霍真理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叩响桌面：“同学，你提前半小时来教室是补觉的吗？”

郑凡星受到震动，浑身一个百个不情愿地蠕动了一下，然后一节一节地将脊骨给直了起来。这幅被命运掐住人中的样子，倒是让人忍俊不禁。

她挂着两个黑眼圈，仰起头看他：“我今天六点十分就起床了，你知道我上次六点十分起床是什么时候吗？”

霍真理坐在她前面的位置上，趁着她起身，顺手抽出了她压在胳膊下的物理卷子，一边快速地扫视她的答题步骤，一边不走心的“嗯？”了一声。

“是我还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她怨念十足地冲着他吼道。

霍真理直直地往后撤了一步，举起物理卷子挡住她的咆哮，顺便快速地扫描完这张物理卷，放下卷子后，他道：“看得出你尽力了。”

“哼。”郑凡星翘起二郎腿，拿起签字笔在右手五指间转动，“我昨晚可是做到了凌晨一点。我这人别的不行，唯独有重诺的优点，答应了别人的事情绝对不会食言。”

霍真理拿过笔和草稿纸，自动过滤掉她的碎碎念，目光专注地盯着她：“这些题我只讲一遍，我讲完了会再给你一张同样题型的卷子，正确率达不到百分之九十的人就是笨蛋。”

郑凡星不可置信地“呵”了一声，像是被践踏了尊严一样，摆开了不容小觑的架势。

“你以为我从小到大被叫笨蛋的次数少了吗？”话锋一转，她哈哈大笑，“长得漂亮的人即使是笨蛋也是漂亮的笨蛋，洒洒水啦。”

“在我这里，笨蛋就是傻子，没有漂亮这个前缀。如果你愿意我以后叫你郑傻子，请随意。”他放下笔，伸手示意。

郑傻子……一听就像是两百斤的大胖子，嘴角挂着口水，手里捧着三斤面条碗的痴呆啊！郑凡星倒吸一口凉气，咬紧牙关，拽过草稿纸和笔，严正以待：“讲！”

昨晚，从夏宜手中拿回卷子的时候，夏宜已经将选择题做完，填空题做了大半。郑凡星当时也不知怎么回事，热血涌上头，将前面的选择题填空题都重新做了一遍，遇到不会的，她甚至还将夏宜拽下了床，以烧烤奶茶诱惑之，让她给讲明白。

可夏宜这厮却是茶壶煮饺子，有货倒不出！自己做的时候行云流水，给人家讲的时候磕磕巴巴，这就导致一个听得眉头紧缩，一个讲得抓耳挠腮，互相折磨到了凌晨一点，最终还是瞌睡跑出来喊了停。

眼前，这些将两人折磨得相看两厌的题目，在霍真理的抽丝剥茧、深入浅出的讲解下，竟然让郑凡星产生了一种醍醐灌顶的顿悟感。也是这个时候，她同时理解了“醍醐灌顶”这个词的准确含义。

郑凡星听得有些兴奋，晨起的烦躁和困倦早就被驱散了。她隐隐约约觉得面前开了一扇门，那扇门的背后应该是一个瑰丽绚烂的世界，霍真理朝她递了一张入场券，她正站在门口，踮着脚，窥到了一丝丝的光亮。

就拿试卷大题第一题所涉及的热力学第一公式——能量守恒定律这个知识点来举例，霍真理是如何向她解释守恒定律的呢？

“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能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别的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在转化或转移的过程中，其总量不变。举个例子，我打你一巴掌，我出拳的能量和到达你脸上的能量，守恒吗？能量在这过程中是如何进行转移的？”

郑凡星比划了一下扇巴掌的这个动作，转着眼珠子思考：“你打我一巴掌，这是产生了动能。”

“继续。”霍真理示意道。

郑凡星受到了鼓励，壮着胆子分析道：“你一巴掌扇过来，即使我们相隔的距离再近，这中间同样会有能量损耗，这就跟没有永动机是一个道理。”

“损耗的能量去了哪里？”霍真理追问道。

郑凡星瞪着眼回答：“空气里呗。”

“这样看来，不就是能量不守恒了？”霍真理笑着道。

郑凡星皱眉，陷入了思考。她有一个思考时的坏习惯，会不自觉地去咬笔帽。纵观她笔袋里的笔，无一不是顶着一头悲戚的牙印，让人不忍直视。

霍真理用笔拨开她的笔，打断她这个动作，道：“同样符合能量守恒。如你所说的，扇巴掌这个动作会有动能，经过空气和脸部原子的碰撞转化成分子的动能，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热能，此时能量守恒。冬天搓手，手会变热也是这个原理。至于你说的在空气中损耗的问题，由手掌与空气摩擦产生的能量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怎么样，物理有趣吗？”他挑眉问道。

郑凡星用拇指掐着一截小拇指尖儿，比划：“一点点。”

霍真理放下笔，往后一靠。他的眼神那般澄澈，落在了她的脸上，却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整个宇宙，他用平稳的声线和平淡的口吻，试图传递给她更多的信号：“我们的目之所及，皆是物理。人的一生都无法摆脱万有引力，我们最终会回归粒子，回到宇宙中去。这既是生命的终极答案，也是属于物理的独有浪漫。”

郑凡星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她看到晨曦的第一束光打在了他的侧脸上，光影笼罩着他，温柔至极，像是母亲低头亲吻着襁褓中的婴孩，虔诚又爱怜。

他是被神偏爱的孩子，先是用惊艳的容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接着用他独一无二聪明无比的大脑征服所有人。

郑凡星做了一个很出乎意料又很俗气的动作，她盯着光影里的脸，咽了咽口水。

美貌可以杀人，否则哪里来的看杀卫玠？聪明的大脑可以诛心，否则为什么气血全部回流到了她的心脏，像是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出”似的。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霍真理已经讲完试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过了一会儿，早自习开始了，教室里书声朗朗。

郑凡星趴在桌子上，以脸贴面，双肢下垂，浑身乏力。

她的同桌许美之见状，鼓起勇气问道：“郑凡星，你发烧了吗？你的脸好红啊。”

发烧吗？不不不，是发骚才对。

秋天都快要过去了，她的春天为什么刚刚才来？这很违背自然规律啊……她害羞地转过脸，目光投向窗外。微风拂面，稍稍吹散了些脸颊的热意。

“郑凡星！”

过了好久，她突然一个激灵，听到了有人在喊她。她浑身一颤，抬起头来，时钟已经指向了11点，第三节课结束，她竟然就这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凡星！凡星！凡星！”夏宜用本子卷成了一个筒状的喇叭，对着郑凡星一阵“输出”。

郑凡星抬手，出其不意地捏住了她的本子，然后抢夺过来，反手抽了一下她的胳膊：“你你叫魂咩？”

“听我港啦，唔好睡告啦！”（听我讲啦，不要睡觉了！）

夏宜凑到她的耳边，用她的一级塑料粤语道：“后天就是校运会了，明天可以出校，你不是说要带我去那个地方吗？”

“哪个？”郑凡星揉了揉耳朵，觉得有些痒。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染红毛？”夏宜捏着小拳拳，有些激动的道，“只有校运会和艺术节可以穿奇装异服，可以cosplay，我们要不要抓住机会干一票？染它个五颜六色五彩缤纷！”

郑凡星恍然大悟。

夏宜搓搓手：“明天下午四点就放学了，你说的那家理发店在哪里？要不要提前打电话预定？”

“不用啦。”郑凡星竖起大拇指对准自己，“这个面子我还是有的。”

夏宜兴奋捶桌：“我的第一次染发，噢耶！”

郑凡星搞不懂她在激动什么，染个头发而已，她从十二岁开始，头上的毛就隔三岔五的换颜色，早就已经失去这种“叛逆”的激动了。

“郑凡星，有人找。”门口第一排的同学帮外面的人喊道。

郑凡星顺着声音看过去，张曼庭半个身子躲在了门口的墙后面，只探出了一个脑袋，见郑凡星注意到他，他激动地晃了晃手。

郑凡星起身往外走去，无视过往的同学，手一抬就勾过了张曼庭的肩膀，勾肩搭背地道：“找我什么事？”

张曼庭有点害羞，低着头道：“郑……凡星，他们都在往这边看。”

郑凡星回头看去，一班教室内的大多数人都朝这边往来，有的目光探究，有的眼神戏谑。郑凡星上前一步，伸手，直接将教室的前门拉上了。

“一群学霸不好好看书，看什么热闹。”郑凡星嘟囔道。

张曼庭不想打扰她的正常学习生活，便迅速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上次你帮我出头，班级里的同学都收敛了很多，我的作业本上再也没有被涂抹过，老师发的卷子我也能按时收到，打饭也没有人敢□□队了。郑凡星，谢谢你，你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

郑凡星摆摆手：“我就看不惯恃强凌弱的王八蛋。”

“上次你来我们班教训的那个男生，你还有印象吗？他叫冯禹，校篮球队的……他最近老是别人打听你，我怕他对你不利，所以想先跟你说一声，你一定要小心他。”张曼庭皱眉，神色有些愧疚，“他家里有些能力，之前他欺负我，学校没有理会我的反映，想来是有些后台。郑凡星，对不起，我好像连累你了。”

说完，他退后一步，狠狠地朝郑凡星鞠了一躬。

郑凡星反应也快，捞住他的胳膊，一下子把他给捋直了，道：“我这人身体里面是有些不安分因子的。你不用觉得歉疚，帮了你是做好事，否则像我这种不稳定分子，说不定就会干出其他发泄精力的事情来。”

“你安心学习，有空就来找我玩儿。把心放到肚子里，冯禹是吧，我记住他了。”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明是比她还高出半个脑袋的人，偏偏被人欺负得直不起腰来，好像习惯性地瑟缩着身体，生怕让人注意到似的。郑凡星知道这大概也是他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她有些难过，不仅仅是为了张曼庭，而是想到社会文明都进步到如此地步了，竟然还有人理直气壮地把偏见当做射穿他人的子弹。悲哀的不是张曼庭，是环境；让人绝望的也不是校园霸凌，是那群站在岸上平静地看着同伴被沉入湖底的人。

可是，我偏不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