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三）

枫岩堡，长瀘宫。几声夜莺长鸣划破沉静。

随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在通往主楼的连廊上响起。主楼卧室内灯光氤氲，显示主人尚未歇息。“咚咚咚……”敲门声在此刻尤显突兀。

正待行事的骆伊皱了皱眉，把妻子推开一边，不耐烦地朝外喝问：“什么人？”

“老爷，”门外传来女婢的声音，“辛巳大人求见，说是有要紧事。”

骆伊翻身从床上爬起，趿上软底拖鞋，披上丝质睡衣，系上腰带。“叫他在门口等着。”

他扭头看了看仍躺在床上的妻子，示意她稍作遮掩，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笾姒的贴身侍女，另一个是掌管王宫内务的司理监辛巳。致礼后，辛巳递给骆伊一根小巧竹管，却什么话也没说。骆伊知道，若非烫印着血色封蜡的急件，不会这个时候还要赶着送来。骆伊遣走辛巳，关上门，拿着装信的小竹管回到生着炉火的卧室。这时，笾姒也已从床上下来，正从衣架上取下薄如蝉翼的睡衣，以一种十分妩媚的姿态缓缓披上身，然后扭着腰走到梳妆镜前。蜷缩床脚的长绒猫见状陡然振奋，像一只滚动的炭黑毛球，瞬间奔至笾姒脚下，接着拉长身子，像攀缘的藤蔓一般快速爬上女人手臂。笾姒却对之看也不看，轻轻一抖，将小东西赶了下去。跟弟弟一样，笾姒个子高挑，有着开阔的额头和高高的颧骨。虽已过了最美妙的年纪，但她的身材仍保持得很好。

骆伊并未去看搔首弄姿的妻子，而是打开蜡封，从竹管里取出轻薄绢纸。

见骆伊对自己没反应，笾姒缓缓坐下，拔下头簪，让长发瀑布般倾泻下来，然后用一支上好的泊洛描笔开始慢慢涂抹眉毛。她向来不喜自己那过于平直的眉线，总爱把它们描得又弯又尖。她的头发和眼睛具有明显的犬贺家族特征，墨黑如炭，深邃如烟。笾姒从镜中顾盼自己，也瞧着骆伊。

骆伊是笾姒的第二任丈夫，风声峡土谷城主之后，雷鸣堡宰辕领主之侄，跟笾姒乃同脉远亲。由于排行居末，骆伊未能继承家族爵位，也没有自己的领地。但如今他却凭借一副很讨女人喜欢的俊俏面孔成为长瀘宫之主。无论骆伊和笾姒的结合在阙西如何饱受非议，至少他俩彼此感到满意。

唯一令骆伊感觉美中不足的，是妻弟未能亲临他与笾姒的婚典。蔑?3?3国王乃当世英雄，深受安甸民众爱戴。他若能出席自己的婚典，无疑会意义非凡，说不定还能让这场在坊间被当做笑料的姻缘变成一段佳话，百年流传。可惜的是，那位小舅子以忙于军务为由，竟连祝辞也没差人送来一纸。不过，这遗憾已无关紧要了。眼前这封由鸟儿送来的密信，带来的正是那位马上君主的最新消息。骆伊飞快看完信，禁不住在心里叹息：对你来说，这样的结局只是迟早而已啊。但他脸上此刻却呈现出一副难过的表情，“我说亲爱的，你恐怕得马上派人去趟崖堡，越快越好。”他语气凝重地对笾姒说。

“出什么事了？”笾姒终于注意到丈夫神情有异。

骆伊把那张绢纸递给妻子，“真不敢相信。”他故作悲伤说。

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笾姒才看一眼，眼里便噙满泪花，“噢，天神呐，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声音哽咽，微微啜泣着说，“我该怎么办，天神呐……”

黑猫再度窜上手臂，乖巧地拱动身子，希望主人将它抱起。这次笾姒没有拒绝。

“噢，宝贝，这可不是六神无主的时候。”骆伊瞪了一眼那撒娇卖萌的小东西，做出一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提醒妻子的表情，“为了咱们的儿子，你得早作准备，一刻也不能耽误。”他厚着脸皮说。侩倞是笾姒与前夫所生，两个月前，骆伊跟他还没任何关系。不过，现在他已是那七岁孩子的继父。

“你什么意思？”笾姒将信纸丢与骆伊，抬起已挂满泪珠的脸问。

“我听说，陛下这次出征前已找过孟埭密谈，有意迎回弥苫王后和小王子。”

“小王子？”笾姒一脸怒容，“哪来什么小王子，不过是民间谣传。”

“不管是不是谣传，若孟埭真找到弥苫，被接回来的，至少会是两个人。”

“哼，孟埭要去寻找前王后的事，你是听谁说的？”笾姒瞥了丈夫一眼，语带不屑，“那贱人当初以怀孕之身离开我弟弟，还不是自作自受。现在想回来？做梦。”

“可那孩子……”

“少说什么那孩子，那孩子，”笾姒柳眉倒竖，脸拉得老长，“那到底是谁的孩子，还不一定呢。”

骆伊听得一怔，“当初不是有学士担保说她肚里的孩子确为犬贺家血脉？”他问。

“呸，昭院那套血缘论，本就是欺世谎言。好啊，就算她肚里那孩子是我弟弟的，那又怎样？”笾姒傲慢地把头转向一边，言语中满是不屑，“那贱人离开阙西已逾两年，迄今音讯全无。她的孩子到底生没生出来，是男是女，全无人知晓。民间传闻不过子虚乌有，无凭无据，谁信？只要立储诏一天不改，侩倞便是王位合法继承人。”

“可我听说，孟埭领主一直都在暗中派人寻找那对母子的下落。”

“哼，那也得他能找到才行。好，就算找到又如何。如今侩倞名分已定，而国王陛下……哎哟，我可怜的弟弟！”她抽泣两声，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珠，“他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如果你弟弟留了遗诏呢？”

“放心，我保证没有那种东西。”

“我是说，这信上面写着，那个逃回来的金城堡小公子寺琊，嘴里一直念叨着有国王口谕。而且他是骑着陛下的‘白烟’逃回来的，还有……”

“我不识字？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那孩子已经傻了，根本说不出带了什么口谕。”

“可还有两个送他回来的士兵。”

“看清楚，信上说那是两个不要脸的逃兵！”笾姒一脸忿怒，尤其在说“逃兵”二字时，更是一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之态，“两个说话没人信的胆小鬼，加上一个，”她指了指刚被自己扔出去的信纸，“一个看见杀人就吓得完全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有什么可担心的。”

“亲爱的，信上是说那孩子受惊过度，嘴里呢喃着有陛下口谕，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但我担心他只是暂时神志不清，无法表达而已。若等他恢复心智，到那时……”

“那也得他能够康复才行。这种人我听说的多了，失魂落魄，他这一辈子都会噩梦相随。”笾姒恶狠狠的说，“那两名逃兵说了什么吗？”她刚才一气之下，信没看完就扔地上了。

“这上面说，两人对口谕的事并不知情。”骆伊捡起信纸，重新浏览了一遍说。

“他们不愿承认自己的罪行？”她记得刚才就因为看到这句才大动肝火。

“对他们作为逃兵的指控？”骆伊看了看妻子，“对这种指控，我想谁也不会承认。”

“三千人，就他俩安然无恙地逃了回来，事实显而易见，承不承认指控还重要吗？”笾姒瞟了丈夫一眼，“还好，懦夫不算太多。不管如何，等待他们的只有冰冷绞索。”

“你要公开审判那两人？”骆伊似乎有些意外。

“审判？不，用不着。我只想亲眼看着他们被处死。”笾姒咬牙切齿的说。

“那，金城堡小公子呢？”骆伊问，“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他嘛，召来问问再看吧。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他爹的支持。”

“如果你真这么处理，我想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骆伊轻抚着妻子的肩膀，轻声哄她，“我的好宝贝儿，这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为了以儆效尤，逃兵固然可以公开处死，但那位口衔陛下遗命的，才是真正的心头大患呢。”骆伊的声音很温柔，话语间却充满杀气。

“你想杀了他？”

“不，不是想，是必须得杀了他。他必须死。”骆伊态度坚定地说，“只要他死了，国王就再也不会有什么遗诏。侩倞是你的骨肉，可不是我的。想想看，我这么做是为了谁。”

“你为了谁？”笾姒慢慢平静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他身边安插了人。”她不冷不热的说。

“我得知道国王对我的态度。”骆伊狡辩道。

在笾姒眼里，丈夫那不加掩饰的野心令人作呕。可滑稽的是，自己居然会爱上他。“你娶的是我，不是整个王国。”她收起哀伤，扬起头，绕着骆伊转圈，一边轻蔑的看着对方，一边不紧不慢的说，“我儿乃阙西合法之君，名正言顺，自会顺利登上王位。”

“话是这么说，但当初立侩倞为储，还不是因为弥苫带走了肚里的胎儿。你也知道，那些拥兵自重的堡主有几个对此事甘心接受？”骆伊的目光随着笾姒转动，“尤其那位陛下钦定的辅政大臣，在这件事上始终态度暧昧。我听说他曾几次向王上进言，派人寻访王后及幼子。你弟弟只是忙于军务才未应允，但他随即便指派那家伙辅政，这其中缘由耐人寻味。咱们的王素以豪勇著称，却也并非不长心眼。”

笾姒停止绕行，语带讥讽道：“是嘛，看来你对这事考虑得还挺长远。”

“可不是吗？若真有个小王子在，侩倞王位不稳啊。”骆伊说。

笾姒皱起眉头，露出一副颇为不屑的表情，“好，那你倒说说，我该怎么做？”她问。

“这首要之事嘛，当然是确保那位满嘴胡言乱语的寺琊公子永远不再开口。”

“就这样？”笾姒冷冷的问。

“如果你能下定决心，斩草除根当然才是万全之策。只要王后和小王子……”

“好了，令人不快的话，还是别说出来为好。”笾姒媚眼一瞟丈夫，眼神中显露出几分冷漠，“就算要做，这件事也不能由咱们动手。十三堡的人，对弥苫还是有感情的。”

“她很快就会被遗忘。”

“也许这会儿我才真正明白，当初为什么看上你。”笾姒忽然语气暧昧的说。

“为什么？”骆伊眼珠子滴溜乱转。

“因为你有野心。”笾姒一字一句道，“很大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