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异兽

天色已明，晨光从稠密枝叶间穿过，犹如万千金线洒落，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然光景虽好，林子里却了无生气，就连空气也仿佛凝固，静得连一根枯枝掉落都能听得清楚。

稚英凝神观察前方那片树丛，还是什么也没发现。它就在附近，他知道。虽然只有十五岁，还算不上经验丰富的猎人，但他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情况。这便是老猎手嘴里，猎人与猎物间的“僵持”。这是场较量。他屏住呼吸，尽量保持不动——除了眼珠。

他这个位置视线并不怎么好，有点仰角，好在太阳此刻位于侧后，并不碍眼。他凝注前方，视线越过高处地平线，越过青灰色树梢。在树梢上方，天空湛蓝，空无一物，干净得像刚洗过似的。从树枝空隙间望出去，极远处，一道白线连接天地。那是雪山，天麓雪山。

稚英身上裹着紧实的兽皮，头上戴着猎人们最喜欢的有耳毡帽，趴在一座土坡临近坡顶的位置。前面不远，土坡自峰顶回落，将另一侧隐没在视线之外。那边有一排低矮的刺梨，树冠刚超出坡顶。如果它就藏在那片树丛里，自己可不能再往前移动。稚英心里估摸着，对形势进行判断。他有些疑惑，自己的追踪术得村里数一数二的优秀猎手真传，按说追着一头庞然大物，不至于跟丢。但他相信博犁大叔的话：猎物有时并不比想要抓住它的猎人笨。就像现在，随着时间推移，稚英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危险就在眼前。他不能总是像这样保持不动，因为这会令他意识麻木，四肢僵硬，行动变得迟缓。虽已日上竿头，但空气却像刚下过雪一般清冷，从泥土里渗出的阴凉寒气更是直往骨子里钻。他将手伸向腰间，轻轻解下猎刀软鞘头上的环扣。他这把猎刀刀鞘是由百年蟒皮加一根鬣蜥背筋制作而成，柔韧耐刮，抽出刀后，软鞘挂在身上也不碍事。如果对面的野兽已准备好要对他发动攻击，那么他的镗弩可能将来不及发出第二支箭——这是老猎手的经验之谈。这种时候，他必须将猎刀抓在手里，握紧，握稳。

猎刀是博犁大叔的，刀刃修长，刀头比刀身宽出两指，犹如一把斧头，适合砍劈。

其实到目前为止，稚英还不能确定自己的猎物是头什么野兽。他是追着脚印来的。追踪脚印是猎人的基本功。脚印里有许多名堂：大小，体重，还可直接看出猎物种类。但这一只，他目前还只能确定是头大家伙。追了两天两夜，他都没能看见那家伙，哪怕只是远远一瞥也不曾。不过，就凭那硕大脚印，就足以让他不辞劳苦。说起来，稚英也不是没猎获过大型猛兽。去年跟博犁大叔一同出去打猎，他就猎过一头成年灰熊。那可是在博犁大叔没怎么帮忙的情况下，由他独自猎杀的。那也是头大家伙呢。那时，他一箭射中猎物右眼，那野兽疼痛难忍，暴躁狂奔，最后一头撞在坚硬岩石上送了命。正是凭借这份战果，他才敢独闯穹庐山最幽深的森林，来完成人生第一场挑战。他必须单独打一头像样的猎物回去，让村里的大人们看看，自己不再是毛头小子。活该运气好，进山不过两天就让他撞上了大家伙，撞上了他的成年礼。

作为格里村男儿，没什么礼物比一头硕大猛兽更具褒奖价值了。

稚英将另一只手里的镗弩松开，手指来回重复伸直、弯曲，使其变得灵活。那野兽应该就藏在对面不远坡坎下，在那片林子里——这是他先前的判断。而此刻……其实他也不知道那种在他身上已多次展现的洞察力从何而来，反正他就是能确定，那家伙此刻已不在对面坡坎之下。

它已绕到身后，正盯着自己。

想到这里，稚英不禁浑身寒毛直竖。但他马上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放松。虽然不敢贸然回头，他却试着去感受身后的动静，试着使用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另一双“眼睛”观察。

随着身体逐渐恢复松弛，心跳重归平静，四周的景象果然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不过，这一“看”还真把稚英吓了一跳：满是枯叶的树丛中，一头通体乌黑，背上有毛的大家伙，竟已悄悄潜至身后不到三十安尺远处。那东西似已做好准备，忽然拱起身子，前腿探出，像弹开的树弓猛地朝自己扑来。

稚英来不及再做判断，脑子里念头一闪便本能转身，同时抬起镗弩，看也不看就按下机括。这镗弩是格里村猎人专用工具，铁木打造，犀筋做弦，力道强劲可洞穿岩石。如果说唯一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上箭麻烦，得抓着摇柄摇好几转。“嗖。”钉头铁箭激射而出。发射完毕，他朝一旁先打个滚，然后纵身弹起，另一只手把猎刀当胸抓牢，护住面门，双腿一屈一伸，朝着侧面一处缓坡纵身跃去。人在半空，稚英仍不忘以博犁大叔亲传的拨箭式手法挥刀护住身体。他感觉刀锋像是撞上了岩石，若非抓得稳，差点就被弹了回来。果然是半点也迟疑不得，那家伙势大力沉的前掌已拍在刀上。

稚英只感觉脑门一阵冷风，背后一片凉汗，心里暗道一声：“好险！”

落地时，稚英又借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然后才稳住身形，单膝跪地做防御姿势。瞅着跟那头巨兽已拉开距离，他这才定睛打量。那是个什么东西！稚英本以为，块头如此之大又极其凶猛的家伙，不是熊就是虎，不会再是别的。可当他看清对面那头巨兽，心里却无比惊讶。那东西体格宛如一头牦牛，通体覆盖着黝黑角鳞，尾巴又粗又长，却既不是熊，也不是虎，而是一头他从没见过的怪兽。怪兽头大如斗，头顶生着两支宽扁“羊角”，还有像马一样竖立的耳朵，两只眼睛如拳头般大小，火红如炭，吻部狭长，开阔的口裂如暗河幽渠，四对獠牙露出口裂，分列左右，上下对称，长长的面骨上也覆盖着鳞片，直达湿漉漉的鼻孔。这模样，别说见所未见，更是闻所未闻。尤为怪异的是，这东西竟像马一样生着长长的鬃毛。那褐红的鬃毛左右两分，乱糟糟裹成大大小小的疙瘩，就像吊着无数毛球。

再看自己刚刚射出的那支箭，此刻正扎在怪兽脖子下面。不过，那支箭仿佛只是被杯口大小的鳞片缝隙给卡住才没掉下来。那一箭竟没能伤它分毫。

这东西不仅体格硕壮，体表还罩了层护甲，看来不好对付。

虽然这“猎物”让稚英大感意外，让他感到吃惊，但他此刻既不紧张，也不害怕。刹那间，稚英做出了清晰而明确的判断：我才是它的猎物。于是，他脑子里再没别的想法，而是十分清醒地认识到，他跟面前这头巨兽之间，两个只能活一个。想到这里，稚英体内那股暖烘烘的粘稠气流自发涌动起来——那是被马默大叔称之为“真气”的东西。根据马默大叔的解释，人的力量来自两方面，一是筋骨肌肉，一是体内真气，每个人的肌体有强弱之分，真气也一样。而不同的人，真气强弱更为悬殊。还有，跟筋肉不同，并非每个人体内的真气都能被凝聚利用。稚英很幸运，因为他打小就学会了如何引导真气运行的窍门，能熟练地将其输送到四肢八骸，使自己力量倍增，行动敏捷。他还发现，当那种气流经由小腹生发，如细流成涓运行于全身经脉时，各种感官也会变得格外敏锐——不仅能看得比正常情况下远，能捕捉到平常根本听不见的细微动静，甚至还像背后也长了双眼睛似的，能洞察视线以外的环境。

此时，稚英再次感受到了拥有这种能力的好处。他浑身充满力量，注意力高度集中，视线如同触手一般落在对面那头巨兽身上，感受着它的情绪，判断着它的举动。

那怪兽与稚英四目相对，也在对他进行打量。见“猎物”不为所动，怪物似被激怒，目光中忽然戾气暴涨，张口一声咆哮，如雄狮怒吼，紧接着便一跃而起，再次发动攻击。

稚英沉着冷静，两眼牢牢锁定怪兽来势，想寻它的空子。这时他抓稳猎刀，身子微微一缩，瞅准时机纵身闪避。那怪物虽则体型庞大，行动却敏捷异常，一扑失准，马上扭身以前掌拍打。劲风过处，锋利前爪差点勾住稚英的皮褂。稚英十分清楚，一旦被这家伙拍中，断没什么好结果。不料，那家伙一掌拍过之后，竟还能扭头张口朝稚英咬来。稚英身势辗转，难以躲避，只得缩身曲体，由怪物下颌钻过。一股呛鼻的腥臭自巨口喷出，熏得稚英差点作呕。怪物攻势凶猛，稚英憋一口气，运转体内真力腾跃闪避，连连改变身形。连续躲避中，毫无喘息之机的稚英已稍感吃力。

不能跟它这样周旋下去。脚下不停，稚英脑子里也在快速思索应对之策。

就在一扑一闪之间，怪兽两只宛如秤锤的前掌堪堪从稚英面门扫过，一阵凉风辛辣幽劲，刺得皮肤隐隐生疼。怪兽体力充沛，一击扑空，马上跟刚才一样侧身扭头，对准稚英落定的方向就是一口。那巨蜥般的大嘴一声咆哮，四对又长又尖的獠牙上下开合，与稚英半截身子失之交臂。

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稚英曲膝蹲低，迅速换了口气，瞅准巨兽两条前腿尚未落地，颈下毫无遮护之际，脚跟发力，迎着那家伙扑来的方向，双手抓紧刀柄，力贯全身直撩上去。猎刀适合砍劈，并不便于刺杀。但此时稚英头脑十分清醒，除了直刺那怪物柔软下颌，再没有什么办法能伤它分毫。

异兽体格硕大，这一扑来势又猛，凭借自身体重和冲力，竟生生将一把头宽腰细的猎刀直“吞”了进去——猎刀从鳞片覆盖较为稀疏的下颌处刺入，直没刀柄。

那异兽下颌插着猎刀，巨大身躯轰然跌倒，在地上翻滚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怪物中刀之际，稚英早已闪开一边，此时长舒一口气，又观察了一阵，这才抬腿朝趴在地上的怪物靠近。那野兽此刻已瘫软无力，长舌从咧开的大嘴里滑出，软塌塌悬垂着。那舌头颜色红润，吊在外面的部分比稚英手掌还长，上面不仅沾满滑唧唧的粘液，还冒着丝丝热气。

稚英伸手抓住刀柄，将猎刀拔出，擦去上面的血污。猎刀在卷毛上滑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是下面那些角鳞。他用手拨开长长的鬃毛，仔细观察。怪兽颈背部鳞片并不密集，以致一簇簇长毛能从缝隙中生长出来。他伸手触摸，那些角鳞坚硬异常，如同金属一般。

看着那野兽瞳孔逐渐涣散，稚英重新评估了自己的能力：大概够资格做一名“穆夷徒”了。虽然他从来没想过要成为“穆夷徒”，并且那个身份的获得须经过严格考核和官方认证。

但成为一名“猎人”，却怎么也该够了。

稚英获得了成年礼。可如何把猎物搬运回去，却又成了令他头疼的问题。这次出来，他可没骑马。村里倒有几匹马，平常有人进山打猎，都可以借来用。但稚英这次是一个人偷偷出来的，没让人知道，自然也就没去找村长借马。他认真琢磨了一番，对于一次旨在证明“猎人”身份的狩猎行为，本来也用不着带回猎物全尸，只是这野兽生得怪异，若是只取几颗牙齿，几枚脚爪，或是取两枚稀罕的鳞甲带回去，人家根本看不出他到底猎杀了一头什么东西，难以取信。况且他也想让有经验的老猎人认一认，看是否能搞清这到底是头什么怪物。至少得把兽头带回去，他最后决定。

割下怪物的大脑袋可费了他不少劲，尤其是要避开那些鳞甲。实在避不开，就得一片片撬开，才能顺利下刀。总算切割完毕，稚英估摸着，光这颗脑袋，便足有一头成年野猪的重量。即便他天生神力，要扛头“野猪”穿行森林走回村里，也绝不是件轻松的事。他可不愿费那力气，于是便找了几根粗细合适的树枝，做成一个猎手们常用的干筏，再把兽头用绳索固定在上面。

弄妥后，稚英再不耽搁，辨明方向，便拖着那颗大脑袋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