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穆夷徒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靖北侯拙劻扯了扯披风系扣，转头问身边学士。

他的披风是由一整张黑熊皮所制，经过精心打理的熊毛像草一样蓬松，上面还有几段增加了美感的白色斑纹。像这样漂亮的兽皮，大厅墙上还挂着好几面。

已向侯府提供三十年服务的暹木学士动作略有些迟缓。“没有了，确认无误。”他说。

他已经把那颗巨大头骨重新用亚麻布包裹起来，又让两名仆人将其装进木箱。“如果没别的事，我这就把它带回窖室，妥善存放。”暹木学士一脸喜悦，向靖北侯拙劻欠身告退。

“去吧，我跟他们还有别的事要谈。”

学士离开后，拙劻马上俯身靠近屋子中央大台桌，认真看起沙盘来。他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像抚摸绸缎一般在沙盘上缓缓滑动。他的手指逐渐移过山脊、沟谷和原野，再爬上另一道更高的山，直到山顶，然后滑下去，滑向山的另一面。最后，那只手就好像走累了似的停在山脚某个低矮处，并在那里画了个圈，用指头敲了敲。

稚英对沙盘上的地形所示并不陌生。侯爷那只手出发之处便是穹庐山，甚至可能就是格里村，而终点已在天麓雪山另一面。在沙盘上，你想瞬间跨越千里也实在容易。

莫非他在判断怪兽所走路径？

靖北侯府这间四面开窗的大厅其实是座宽敞阁楼，也是府里最高的地方。透过窗，从这里可俯瞰整个侯府和大半个河麗城。除了摆在屋子中央这面高度还原了真实地貌的大沙盘，厅内便只一面上绘雪山孤松的宽大屏风作为摆设。

靖北侯已是六旬老人，白得发亮的头发只剩薄薄一层，服帖得如同粘在头皮上。他往那里一站，跟身后屏风上那株雪山孤松竟有几分神似。

稚英默默站在一旁，观察着老侯爷的奇怪举动，揣测他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来的时候，申无去把稚英交给仄铎大人就自个儿离开了。

仄铎大人接着便把他带到了这里。

在侯爷要求下，稚英一来就向包括暹木学士在内的三人详细讲述了整个狩猎经过。最后他掏出一直保管在口袋里那颗小石子，连同萨玛巫师嘱咐转交的书信一并递与了侯爷手中。

老侯爷当着稚英的面打开了那封信。读完信，他只认真看了稚英一眼就没别的表示了。

暹木学士离开后，大厅里便只剩侯爷父子和稚英。

稚英一时有些别扭，不知是不是该主动告退。他几次将目光去迎老侯爷，希望引起他注意。但老侯爷此时沉迷于沙盘上的山川河流，好像完全忘了他这个跑腿送信的。

“也许那老学士说得对，该来的迟早会来。”终于，老侯爷直起身，双手离开了沙盘。

“父亲是说，最糟糕的情况已经来了？”他儿子马上问了句。

“不，还不能那么说。不过，天气在变暖，冰山在融化啊。”靖北侯看了看儿子，然后转过身，像是这才注意到稚英还在这里，“小伙子，劳烦到外面稍等片刻，让我父子俩先说几句话。”他对稚英说。

“遵命，大人。”稚英得体地向两位大人分别拱手作揖，然后退了出去。

“今年的温季就快结束，”靖北侯继续对他儿子说，“暹木学士已算出具体日期，并派鸟儿把所算结果送去了乌阁昭院，只等最后核定。根据他算那个时间，这一季能出关的日子不多了。”

“父亲真的认为必须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出去一趟吗？”

“是啊，时间是有些紧……”

稚英出了房门，守在门外的两名卫兵随即便将大门关上。父子俩的对话也随同被关在了门后。两名卫兵并不在意稚英是走是留，仍一左一右端端正正站在大门左右。

按照侯爷吩咐，稚英也没敢走太远，于是就在外面大露台上等候。跟从里面窗户望出去一样，这里也可以对大半个河麗城一览无遗呢。

半个时辰后，稚英被重新叫了进去。

“好了，小伙子，现在咱们来谈谈你的事。”这次，靖北侯拙劻劈头便对他说。

“大人有事但请吩咐。”稚英朝对方鞠了个躬，十分乖巧的说。

“嗯，先说说，在你们送那东西来这里的路上，是不是发生过一起未遂盗案？”靖北侯问。

“是的。大人。”稚英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你认为那是什么人干的？”

“我不知道，大人。”

“是的，是的。你的确不会知道。那你认为那是一起普通偷盗行为，还是有人想阻止那颗头骨被送到河麗来？”靖北侯看着稚英，显得对他很感兴趣的问。

“以稚英之见，那不像是一场普通偷盗行为。因为没人会真想要那么做。”稚英以十分成熟，像个大人一般的语气说，“我想，对方真正想要的恐怕只是那枚小石头吧。”

“这是你的判断？”

“是的，大人。”

“看来那位不甘寂寞的老巫师果然没说错。你不仅是名好猎手，而且非常聪明。”拙劻侯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稚英，忽然问，“那老头并没告诉你他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是吗？”

“是的，大人。他说那是给您的信。”

“嗯，是给我的。他在信中给了我一个建议。而我已准备采纳他的建议。不过，既然当前有一件更适合你的差事，所以，我打算对你另作安排，不知你是否愿意？”

“可我还不知大人对我有何安排。”

“我的安排当然会告诉你。但能否先跟我说说，你有没有对自己所猎获的野兽产生过好奇？”

“当然有，大人。”稚英抬头看了看对方说，“那是头全村人都没见过的野兽。老巫师说，它来自受到诅咒的白界，来自冰原。”

“对，它的确来自白界。而且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生物。它身上藏着许多秘密。”老侯爷一步一步绕过地图桌，慢慢走近稚英，“如果给你个机会，让你去解开那野兽的秘密，是否愿意？”

“我？”稚英吃了一惊。

“当然不是你一个人。而是让你跟我儿子，还有我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孙子一起。”

“是要去白界寻找那种怪兽吗？”

“铁麟兽。”靖北侯语气温和的说，“它的名称叫铁麟兽。”

铁麟兽。总算有人知道那怪物的名字了。

“可我……”稚英想着要不要说出实情。

“我听说了你想报名参军的事。”老侯爷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淡淡一笑道，“小伙子，我给你这个选择事实上要比那有前景得多。”

“大人，以一名军人身份前往西方是我从小的梦想。”

“我知道你的心事，也知道你对未来的态度。这些老巫师在信里已全都告诉了我。”老侯爷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你想求得荣誉，孩子。可你不知道，更高的荣誉却来自北方。”他说。

“我恐怕要令大人失望了。”稚英说。

“不，这话最好是在了解全部真相之后再说。”老侯爷很有把握的说，“那么，你想听吗？”

问完这句，老爷子便一脸期盼地望着小男孩，等他做最后决定。

父亲这是要孤注一掷了。仄铎心里暗想。就在不久前，他父亲也是像这样说服自己的。老爷子认为眼前这孩子便是最佳人选，是上天的安排。不过，最后真正将仄铎说服的是另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若想要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完成这次白界之行，等卜龙真甲派人是来不及了。

但仄铎还是认为稚英太年轻，担心他经验不足。

而他的父亲却认为，这孩子既能独自宰杀一头铁麟兽，年纪大小又有何妨。“这可是当前最优秀的穆夷徒也未必能做到的。”最后，他十分肯定地对儿子说。

是啊，白界之行，他们需要一位穆夷徒。

“我问你，你可想成为一名穆夷徒？”仄铎不想再等稚英考虑，干脆直接发问。

“穆夷徒？”稚英有些诧异，想了想才说，“在我们那里，只有最好的猎手才能成为穆夷徒。稚英自知还不够那标准。”

“这你不用考虑。”仄铎挥了挥手道，“你只需要回答，是否愿意。”

“可稚英认为，这并非愿不愿意的问题。”稚英执拗起来也是毫不退缩，闻言不禁反问，“大人，我听说穆夷徒都是拿官饷的，身份受官府任命。既然如此，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吧？”

“我说你这孩子。”

仄铎有些恼火。他跟迟风部猎户打了多年交道，像这样跟他说话的还是头一次碰见。“难道你不想要这份荣誉吗？”他忍不住吼道。

“大人，据我所知，荣誉是靠自己挣来，而非受人赐予。”稚英不卑不亢的说。

“你……”仄铎被稚英的话噎得一愣，竟不知如何反驳。

“哈哈，好了，”老侯爷挥手制止了他儿子，“这不怪他。”他打量着面前这个十几岁的孩子，眼神中流露出浓厚兴趣，“看样子，你对穆夷徒到底是做什么的还不了解呐。”他意味深长的说。

稚英心里其实也已有些挣扎。他想参军，是为了循着父亲当年的脚步，寻找那段被掩埋于岁月中的血脉亲情。他想了解有关父亲的一切，包括他为之征战的那片土地。

但近在眼前的却是另一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十六年，也许不在多这几天。

“穆夷徒受人尊重，我想没有人会否认这点。”稚英仔细想了想说，“但除了偶尔能听到些关于他们出入白界的传闻，恐怕很少有人真正了解他们。”

“没错。这世上真正了解他们的人屈指可数。”这时，拙劻侯爷脸上忽然露出神秘微笑，“孩子，知道雪山另一面是什么地方吗？”他问。

“是白界。”稚英回答道。

“不，是昊土，是我们的故乡。”

“故乡？像故事中讲那样？”稚英心里一咯噔，忽然想到一些老师讲过的事，“我听村里老人讲过，说我们的先祖其实生活在雪山背面。”他故意用有些天真的语气说，“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错，是很久了。”拙劻点了点头说。

“如今那片土地上寸草不生，更没有马匹和牛羊，不是吗？”

“我得承认，大多数人对此跟你看法相同。不过，若事实果真如此，异兽又是从何而来？你可亲手宰了头来自北面的野兽呢。”说着，老侯爷眼里露出期盼之情，“好好想想，答案不难得出。”他像个看见了宝藏的小孩一样语气有些兴奋的说，“如果整个北边都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捕食者靠什么生存？你猎杀的野兽如何能长到那么强壮？再想想，我们被阻隔在雪山这面，又如何知道另一面的事，如何知道那片土地仍像传说中那么荒凉？所以，我们只有亲眼所见，才能揭开这无数谜团。”

“您是说，穆夷徒真正的职责，是要揭开那片土地的秘密？”稚英小声问。

“不，是守护。”拙劻面色凝重地打量着稚英，心里默默赞许这孩子的少年老成，“他们是在守护这个秘密。”说到这里，老侯爷忽然将眉头深锁，“想必你也听过那个故事吧？”他问。

“灭世之战？”

“对，曾经富饶的昊土大地之所以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就是因为那场受到天谴的战争啊。”

“所以，大人担心若贸然打开那道大门，会给安甸带来灭顶之灾，是吗？”

“没错，在准备好之前，关于白界的消息还不能公之于众。”

“包括雪山边关常年驻扎的士兵，还有那些穆夷徒，其实都是在守护这个秘密？”

“对，这是他们的职责，无比神圣的职责。当然，这也是你的职责。”

“我？”稚英一脸茫然，“可我不是雪山守卫，也不是穆夷徒。”

“只要你点头，就是了。”说到这，老侯爷眼里再次透出殷切的期盼。

“可我……”稚英根本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我连猎人都还不算。”他说。

“嗯，穆夷徒确是猎人，可又不仅如此。”老侯爷笑了笑，进一步解释道，“知道‘穆夷徒’这个名称是怎么来的？其实，这个词来自最早居住在安甸这片土地上的人。在他们的语言里，这个词表示‘发过誓的猎人’，也叫‘誓言猎人’。这些猎人受到誓言约束，必须承担某种使命。两百年前，属于我们的‘誓言猎人’首次诞生于猎人谷，并逐渐发展成为官方组织。多年来，猎人谷的男孩从小接受训练，难道仅仅只为追踪猎物？不，当然不是。这是因为要从他们当中培育出更多穆夷徒来。而这些穆夷徒跟驻守雪山边关的卫士一样，其实都是王国的北疆守护者。”

“让我成为穆夷徒，是因为我猎获了那头野兽吗？”

拙劻面带微笑，说：“是因为你已证明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穆夷徒。”

虽然从没想过要成为一名穆夷徒，但稚英自知已别无选择。

人家可什么都告诉你了。

“当你知道一个秘密，要么成为这秘密的守护者，要么就是它的背叛者，两者只能选其一。”

这话是马默大叔跟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