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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交心

“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肚子里却装了这么多学问。”东禹王子骑在他的短尾卷鬃马上说。

这一路,他经常像这样跟新认识的学士边走边聊。

“殿下过誉。这不过是因为我比常人多看些书。”阖毷催马紧跟王子身侧,向他解释道,“档案馆内有些古书已很有年头,书页腐朽,几成碎片。那些书要保存下来,就得重新誊抄。殿下怕是还不知,那可是件极其枯燥,又极费工夫的事,所以谁也不愿去做。”

“但你做了。”东禹看着阖毷,轻轻点着头说,“所以你由此了解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我抄了近十年书,的确获益良多。”阖毷说。

“那你应该很小就进昭院了吧?”

“不到十岁。”阖毷说,“我是个孤儿,是被文史部主事伽罗学士捡回去的。”

“这么说,伽罗学士也是你老师?”

“阖毷正是师从伽罗学士。”

“难怪。你有个好老师。”

东禹很喜欢跟这位年轻学士交谈。这年轻人几乎知道史上所有发生过的事,甚至他还给东禹讲解了关于九大王族彼此间复杂的政治和亲缘关系。虽然那些说法大都已无法证实。

即便昭院存档的资料,也有正史与杂闻之分呢。

“你是个仁义之士,也是极有学问的人。”

东禹王子勒住马,转头看着阖毷,想起那天他在黄门客栈路见不平,又想起他跟自己讲述了他对安甸当前局势的看法,以及为何要北上寻找异兽出没证据的原因,忽然心念一动,问:“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学士既然心系苍生,又为何荒废时光,非要去调查那些野兽不可?”

“不瞒您说,阖毷此次北上并非所愿,但却不得不这么做。”

“为何?”

“勘测有无,验明至理,本就是昭院使命,所以也是阖毷职责所在。”

“嗯,”王子轻轻点了点头,“职责所在,说得好。东禹由衷钦佩你们这些为了各大王国毕生研修的昭院学士,也感谢你们为安甸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所付出的努力。”

“殿下光明磊落,嫉恶如仇,也令阖毷万分钦佩。”

说着,阖毷忽然想起一事,于是便问:“对了,那位白沙城主属下叫窦骝的参军校尉,以前真是在殿下帐前听过令?我看殿下跟他好像完全不熟的样子。”

“我对他印象不深。不过,他说的应该不会有假。”东禹想了想说,“高地平叛,我初时不过十六岁,手下大军一半为北境各路诸侯人马。他自称彼时为我帐下旗牌官,我却是不太记得。”

“阖毷以前听闻过许多关于殿下的事迹,常常感慨殿下何能以少年之龄,就统帅大军深入高地平叛数年。如今亲眼所见,殿下即便隐退多年,却仍受将士敬爱,实在不简单。”

“敬爱什么的就未必了,他们怕我倒是真的。”

“世人传言,殿下当年孤身飞越险峰,如神鸟天降般一举捣毁叛军巢穴,可是真的?”

“无稽之谈。我身上又没长翅膀,哪能飞越山岭。哈哈。”

就在东禹哈哈一笑之间,天空中蓦地“噱”一声鹰唳。原来是那只赤雕遛圈回来,此刻正在主人头顶高空盘旋。

东禹抬头看了看,忽然一踢马刺,令马儿快跑两步,瞬间就到前面去了。

阖毷赶紧跟上。“不过,临别之际,其实我还真有些话想留给殿下。”他追着说。

“什么话?”东禹回头笑问。

“关于您上次问我,为何既知当今朝政弊病,却不投身公门,为天下造福的问题。”

“改主意了?”

“也不是。只是关于安甸时局,阖毷尚有几句肺腑之言,为答谢殿下厚爱,想一吐为快。”

“这样吧,到了河麗,靖北侯将为我接风洗尘。晚宴之后,我便来与学士秉烛夜谈。不知小学士意下如何?”

“殿下此话当真?”阖毷暗自高兴,“我还怕进城后,便再没机会亲近殿下了呢。”

“哈哈,可别这么说。”东禹爽朗地一串长笑,“这些年,惕恩城方圆百里的猎户几乎全都在他们家里招待过我,有的还会不时往我府上送些山珍野味呢。想见我,其实一点也不难。”

阖毷十分高兴,“那就太好了。”他说。

这晚,东禹先将阖毷一行安顿在自己下榻的王家行营清水阁,然后才去赴宴。

清水阁本是往任靖北侯替一位下嫁过来的逐埒公主所建,规模虽不及惕恩王府,但院内颇有南方园林景致,精致典雅却又远胜侯府。

自从昭院上表厘正院颁布禁止王室与所属封臣家族通婚的律令之后,此家后人便搬出了这座规格逾矩的大宅。随后此处便被用作逐埒王室成员北来期间的暂居之所。

赴了靖北侯的宴请,东禹便返回此处,准备跟阖毷作彻夜长谈。

为方便交谈,东禹特意将会谈地选在园中最为幽静的碎月池湖心亭。不多时,阖毷便在下人引领下步入这湖水环绕,四面景致的小亭子。

管家亦随即遣人献上北境佳酿,端来已放好炭火的温酒炉,又端来一盘数碟下酒小菜。

东禹挥退下人,又令卫士在廊桥守候,这才延请阖毷入座。

“北境天寒,你穿的还够吗?”东禹先是嘘寒问暖。

“够,殿下所赐这件狐皮大氅十分保暖。”阖毷理了理身上的新装说。

“你要去的地方可比这里冷得多。”

“那也够了。”阖毷感叹道,“殿下所赐丰厚,绰绰有余。”

“嗯,那就先预祝你一路顺风。”东禹端起酒,跟阖毷对饮了一盅。

他并不着急,酒过三巡,菜尝五味,这才将目光转向年轻的昭院学士,问:“我的好学士,你既博览群书,通古鉴今,可知当今对我逐埒家最大的威胁来自何方?”

阖毷不假思索便答道:“安甸大陆地势西高东低,能与渺渺白界唯一连通之处,唯有逐北。而我老师伽罗学士又曾说,安甸真正的威胁来自北方。所以,他认为北方面临的威胁最大。”

“威胁来自北方?”

阖毷端起酒,呡了一口,说:“噢,这只是我老师伽罗学士的看法。”

“那你呢?”东禹察言观色,也知道这年轻学士该有下文。

阖毷又喝了口酒,这才认认真真道:“殿下知道,昭院历来不允学士与各王室私下交好。而今天阖毷敢不避忌讳与殿下作交心之谈,实因安甸业已危机重重,大难不远。”

东禹听得暗自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端起酒呷了一口,伸手示意对方接着讲。

阖毷既已拿定主意,便决定将心中所虑据实以告,于是道:“当前安甸境内虽维持和平,但各方利益倾轧早已如麻绳纠缠,成为死结。无论是否有外界诱因,彼此必有一战,此乃早晚之事。”

东禹放下酒杯,轻声叹道:“安甸诸家刚刚会盟,你可知当前实在不该讲这种话?”

阖毷略作思索,坦然道:“我当然知道诸王结盟的事实,也知道此时这么说十分不妥,且违背昭院学士不牵涉各国政务的誓言。不过,殿下若想听真话,这就是。”

“你这观点,到底是心中所想,还是书上看来的?”东禹放缓声调,故意打趣地问。

“世间局势,自然是双眼所见,双耳所闻,但背后道理却来自书中。”阖毷说。

“我记得你说过,你这些年在昭院阅遍馆藏典籍。我也听说,你们那里书多得要命,码在一起就像座小山,一辈子也看不完。你能确定自己所见就是全部?天下道理,就只一种?”

“书肯定是看不完,道理当然也不止一种。但所谓知其一便可知其二,然后知其无限。就好比从前的书里自然不会写下今天的事,但若认真研读,便知古今亦然,有些事从来没发生过改变。”

“譬如哪些事?”东禹好奇的问。

“分合之道,人之本性。不同书籍告诉我们同一个道理:人们厌恶战争,却又渴望战争。”

“因为战争会带来荣耀和权力,对吗?”

“正是。可能还有些源自本性。”

“你是说,人性好战?”

“世间生灵万物,为了生存皆会变得具有侵略性。你便看那默默无闻的大树,也是在排挤掉竞争对手之后才能脱颖而出。稗麦跟稻粟自古便争夺地盘,幼年鸠鸟也会占据鸦鹊之巢。”

“所以天下并无恒久之和平。”东禹王子似乎同意这观点,“既然如此,你不如在各家奔走劝和,何必还要远赴边寒之地,去求证那并无可能存在的危险。”

“殿下,真正想要战争的人,并非不知阖毷所说这些道理啊。”阖毷轻轻摇头,“凶兽威胁目前虽然难以确证,但也未必就不会发生。老实讲,我倒希望它是真的。因为只有在难以抗衡的威胁面前,人们才有可能重新认识自我,重新学习如何彼此相处。手足相残的悲剧,实不该再有。”

“你是个心怀慈悲,又意志坚定的人。”东禹笑了笑道。

“殿下,您何尝又不是心怀悲悯之人呐。”阖毷终于吐露实言,“若非殿下当年仁慈,万千安甸土著又岂能继续保留奘巴高地这片最后的栖身之所。当今之世,群雄并立,却少见真正仁君。看来看去,若称唯一还让阖毷敢寄予希望者,非殿下莫属。”

“唉,金戈铁马于我都是过去的事了。东禹赋闲在家,已不问朝政多年。”

“可如今四邦暗潮汹涌,殿下恐也难得安宁。”

“你可知此言有怂恿作乱之嫌?”东禹半笑半嗔道。

“殿下,别人如何看待阖毷这番话并不重要,只愿殿下能够体察。”阖毷正襟危坐,此时侃侃而谈,“如若此前战事未开,逐埒家尚未涉入西边乱局,我这么说确有作乱之嫌。而今安甸诸王共同举兵,逐埒国君也已承诺挥师西进,战与不战,已不是谁三言两语所能阻止。阖毷所虑,皆是将来之事,所提议的,也是未雨绸缪之举。一番肺腑之言,请殿下三思。”

“东禹领情。”

“殿下是明理之人。不过,对当前阙西战局,殿下切不可掉以轻心。”阖毷决定进一步说破,“阙西今日之困局,绝非表面所见那么简单。若阖毷猜测不错,随后才是大戏登场。”

“当前诸家友善,联手西征,正是难得和睦,学士倒是怎得如此悲观?”

“一个至简之理,”阖毷语气平静的说,“利多不分,道寡不聚。”

“你是说,如今三家众口一气,不合情理?”

“不是三家一气,而是五家。”阖毷抬手打了个拱,“殿下,您是不是从来也没把天宫殿上那位王看在眼里?是不是从没把坐拥三千里江山的阙西之主视作等同三大家族的一方封君?”

“这并非我个人之见。”东禹有些尴尬的说,“如你所说,雍尹那顶王冠本就是个荣誉头衔,不过是当初三家为求公允,为给乌阁城寻个和平出路的无奈之选。虽说早期诸王或有过拱卫之心,但随着各国日益壮大,谁还会真把那一城之主放在眼里。至于阙西……”

东禹从碟子里拿了支酱鹅翅,“嘎嚓”一声咬碎骨头,嚼了两口。

“阙西立国不过百年,战争不断,民生凋敝。若非诸国援助,怕是早已撑不下去。”

“没错,殿下所说皆为实情。但殿下可曾想过,这两家之主,以及追随他们的人会怎么想?”

“国之大势,如巨轮行车,岂可随意阻止。人心再大,流于空想却也没用。”东禹说。

“殿下,颠覆巨轮的,难道不往往只是一块小石子吗?”

“如你所言,谁会是道上那块石子?”东禹斜睨着阖毷问。

“这不好说,殿下。或许,这石子并不对应某一方,某一势,它也可以是恰当时机出现在恰当地点的一个契机。平心而论,阖毷所虑,其实并无半点实据,不过是以前人留下的无数例子,结合当今形势得出的预判。为了生存,万物生灵都不甘落后,何况是人。”

“所以你认为,当前真正的危险来自诸国对于权力的争夺?”

“正是。权势纷争,书中太多这类记载。阖毷不仅喜欢读正史,也爱翻阅各类异闻杂记,发现无论什么样的书告诉人们的道理却都大体一致。”

“那么,你劝我争夺权力,却又是为何?”东禹问。

“殿下,”阖毷微微一笑,“因为制止战争的手段,唯有战争本身呐。”

听闻此言,东禹心头一动。要制止一场战争,却不得不发动另一场战争。真正的和平,只能建立在打破旧秩序,创建更为稳固的统治基础之上。

这正是他当年坚信不疑的道理。

东禹又想起当日埠庐使者何罗在父王面前所谈之事。他的父亲,逐埒国君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事,那天当着两位兄弟的面给他分派了一件差事,让他北上催要战马。

在兄长和幼弟嘲讽的眼神中,东禹欣然接受了任务。

此时东禹心头已有主意,于是对阖毷说:“你刚才所说这些话,东禹字字句句都听进去了。诚如学士所言,今日阙西之战背景必不简单。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那笾姒夫妇皆庸碌之辈,既无此等胆略,也难有此等算计,在这场博弈中,顶多是与人合谋。而要布这么大的局,当今天下也没几个人够那分量。所以,依学士之见,这个藏在幕后的人该会是谁呢?”

“阖毷虽判定乱局难免,但对于谁是那位幕后主使,却不敢断言。不过,既然设局操控,自然会露出痕迹。届时阙西战场上,殿下自可做出判断。”

“我知道,你本意是想避免战乱,还世道一个安宁。”东禹微微颔首道,“但若事与愿违,战事最终难以避免,学士对此还有没有什么好的见解?”

“是啊,战事一开,生灵涂炭。世间将再无宁日。阖毷既然将此番心里话说与殿下,自然是相信殿下。所以我希望殿下能以苍生为念,为免安甸万民陷入无尽烽火而有所作为。毕竟,匡扶社稷靠阖毷这样以嘴皮子说说终是不行的。”

“学士是说,这事得让我来?”

“阖毷最初就说了,当今天下,怕是唯有殿下能救此厄难。”

“要说的话,或只有天下一统,才能彻底免除刀兵之苦啊。”东禹打量着面前学士说。

阖毷双手互抵,举过额头,言道:“那就请殿下早作绸缪,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嗯,好,好好。”

东禹连连点头,心下已是释然。

他记得父亲说过,风暴要来,那就让它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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