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很有宫女的样子

这是一场嘉裕公主坐在凉亭边喂鱼，景星过来告诉她探花郎进宫了的戏。

扮演嘉裕公主的是当红小花李安和，和景星差不多的年纪，起点却比景星高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她是那种天才型演员，还没上大学就出演了大导演杜松的电影《晚霞》。这部电影将视线凝聚在三个不同女性身上，李安和在其中饰演的一个在车祸中失去光明的少女，杜松十分擅长拍摄女性的美，李安和在花一样的年纪遇到了杜松，她在杜松的镜头下呈现出的是一种清冷破碎的美，利用光和影的艺术，将少女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现实的绝望淋漓尽致的呈现出来，而这种冷冽的美也延续到了《山河怨》中。

她长了一双十分活泼的圆眼睛，但是过分挺直的鼻梁中和了那些活泼，加上倔强的嘴唇，更是叫她看起来有些冷漠，可是一笑起来，那双圆眼睛便成了胖胖的月牙儿，整张脸也好像融化的冰川一般叫人好亲近起来，不笑的时候是高冷的，笑起来便是春风化雨。

“你好些了吗？”摄像师在调试设备的间隙，李安和问景星。

景星不由受宠若惊，忙不得点头：”嗯嗯，好了。”

那月牙儿弯得更厉害了：“那就好，那天吓死我了呢。”

景星不知道说什么，觉得手足无措起来。自从被贬为奴，她便突然不知道如何和人交流，从前她是大小姐，可一夕之间她便与人为奴为婢，其中落差可想而知。

一声“action”拯救了景星，景星看着摄像机围着安和，安和歪在凉亭里，姿态懒散又随意，一只手随意的捏了点儿鱼食洒进湖里，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睛有些怔愣，尽管没有多余的动作，却让景星仿佛看到了一个忧郁的少女的样子。

她正感叹着，就听见一声“咔——”，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该她入镜了，刚才明明走过位的，可她没什么经验，又只顾着看李安和，结果……

“怎么回事儿？”王导从监视器后面探出头来，大声问道。

副导演忙点头哈腰，方平见状忙凑上去道：“不好意思导演，我家景星刚出院，有点儿不在状态。”

李安和也看过来，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景星身上，景星意识到，是她拖后腿了，不由得耳朵燥热起来，她咬着嘴唇，慢慢脸都火烧火燎起来。

“不好意思——”她喏喏道，声音小小的，并不知道别人听见了没有，王导听了方平的话，上下扫了眼有些唯唯诺诺的景星，又叫副导演过来跟她讲了一遍戏，这才重新开机。

景星越发紧张起来，越紧张越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仅仅是走到凉亭里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她都无法正常完成。

南方四月份的天已经热了起来，光打在景星身上，她只觉得在厚重的假发下汗水凝聚起来，仿佛小虫子，慢慢顺着脖颈爬下去，她身上痒得很，愈发不自在起来。

“咔——，重来。”

“咔——，注意表情，不要那么僵硬。”

“咔——，手脚怎么回事儿？”

一遍又一遍，景星在每一镜的间隙，看到剧组的人已经慢慢不耐烦起来，她心里的愧疚慢慢膨胀起来。

“导演，喝点儿水吧，先休整一下吧。”李安和在又一次咔之后，举手道。

王导顺势往导演椅上一仰，算是默许了。

景星肩膀垮下来，却听见群演们议论纷纷：“怎么回事儿？”“这都做不好？”“真伤到了脑袋不成？”

方平给她拿了一瓶矿泉水上来，她木然接过，咕咚咕咚灌下去，却依旧解不了那点儿不自在。

安和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怎么了？”

她正要回话，就听见王导的声音：“宣明？你什么时候来的？”

景星顺着声音看过去，季宣明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装，头上扣着运动衫的帽子。他很瘦，一条长腿在运动裤里晃荡着，他笑道：“来了有一会儿了，导演都没发现我吗？”

他和王导说着话，一双眼睛却逡巡着，最终定位到了景星身上。

景星并没有再看他，她被安和拉着，坐到凉亭上，安和细心问她：“怎么这么紧张吗？”

自然是紧张的，做自己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情，况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点点头：“耽误大家了吗？”好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事实上，她的年纪本是个孩子。

她不光耽误了大家，也许也被季宣明看到了，他到底是不一样的。

如果说红云是知道她秘密的人，那么季宣明就是和她共享秘密的人，仅仅是知道他的存在，她便觉得心安了——对这个陌生世界，她不是一个人。

可是他们的身份相差那么多，她是罪臣之女，他是天之骄子，她尚且初出茅庐，他已经功成名就。她被他连累，可是他一言不发。她有心怪他，可是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怪他——她算什么呢？无论是对于六王爷，还是对于季宣明来说，她都太卑微，太不值得一提。

于是她对他有了一些别扭的情绪，她在心理上依靠着他，仿佛一朵没骨花一样，希望他在；可是在情感上，她希望他不曾来过，最起码，不要看到她如此无能的样子。

她的无能她自己知晓便好。

景星再一次面红耳赤。安和教她：“这事儿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一开始面对镜头难免会紧张，很正常的，哪怕我之前演过戏，很久不进组，再进组的时候，也会紧张，你要放松下来，别把这事儿看得太大，这就是个过家家，过家家你玩过儿吧？”

说着拎起裙角，亲自上场给景星示范起来。

景星细细观察着她的动作，她穿着公主繁复的装束，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低头，学着宫女的样子，行走间迈着小碎步：“很简单的，你看，这样走位……”

景星也跟着站起来，学着她的样子，深吸一口气，想起水华姑姑教给他们这些刚入府的丫鬟规矩时候说的话。

“……你们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是奴婢就要有奴婢的样子，虽则如此，但是，咱们是先做人再做奴婢的，所以……”她用一根竹板子拍打着小丫鬟的后背，“什么都可以塌了，精气神儿不能塌，腰板儿给我挺直了，做奴婢的可以低头，但是做人不能没有精气神儿！”

她默默调整着自己的姿态，不知不觉的，她的头低下去了，但是脊背却挺直了，微微收腹，想起那些为奴为婢的日子，迈起小碎步，跟在安和身后，心中觉得嘲讽异常，之前赖以生存的，现在居然也不得不靠着这个。

王导和季宣明一直在看着监视器，王导看着景星渐入佳境，道一声好，叫了景星过来。

景星难免有些踟蹰，季宣明在那边，可是还是走了过去，王导从不吝惜自己的夸奖，尤其对待一些年轻的演员：“刚才那样就很好，不要紧张，再来一遍。”

季宣明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景星，他斜靠在导演旁边，两条长腿随意翘起来，附和着王导道：“……是很有宫女的样子。”

景星丝毫不觉得是被他夸赞了，反而觉得他话里有话，一张脸涨得通红，双手使劲儿攥在一起，季宣明可以说是自小看人脸色长大的，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见她这样知道她是不自在了，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哦对了，大夫叫我给你拿药来，我落在车上了，你随我去取。”他发号施令惯了，尤其跟景星。

方平跟在景星身边，想着昨日的事景星本就是遭遇了无妄之灾，并不十分想叫他俩单独相处，毕竟，片场外头刚刚还围着记者呢：“我去吧，景星还要……”她话并未说完，季宣明便看了过来。

那一双眼睛随意的看过来，并没有过多的情绪，甚至带了冷漠，却着实将方平的话堵到了嗓子眼儿。

圈内人人都是人精，更何况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近30年的王导，他大手一挥：“去吧，正好换换心情，小姑娘刚拍戏，紧张很正常。”

这话仿佛说了什么，又仿佛没说，被六王爷支配得死死的景星尽管不愿意，却还是乖乖跟在了季宣明后面。

季宣明的保姆车停在片场后面非常隐秘的地方，并不见记者的影子，折让提心吊胆的景星稍稍放了心，她像个受气包一样跟着上了车，大可从驾驶位探出头来和景星打招呼：“嗨，景星。”

季宣明看也不看他：“你下去。”非常有六王爷的霸气侧漏，大可乖乖下了车，他这几天被季宣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习惯了，尽管也感觉这位大佬和出事儿之前不一样了，可是人还是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饶是给他再长十个脑子，也想不到，这位大佬已经换了个灵魂。

车内别有洞天，正对着门的是两个沙发卡座，季宣明自己坐下来，见景星站在门口的台阶下，抬抬下巴，冲着对面的卡座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