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鲛珠（二）

夜里，江雪寒果然发起了热。修为被废，灵脉破碎，无意识间再也控制不住天生的灵气，一个劲儿地往外泄。引得山间群兽不停嚎叫，此起彼伏。

潇湘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天快亮的时候才趴在床边迷迷糊糊睡着。睡梦中，感到有人摸了摸她的脑袋，给她盖了件衣服。她实在太困了，便任由自己沉入梦乡。她梦到自己抱着一条金鳞大鱼，这条大鱼慢慢拉长，变成了一条龙，从她的怀里飞走了。

醒过来的时候，就有点想喝鱼汤。

江雪寒盘膝坐在窄而简陋的木床上，双手结定印，似是在内观。病中没有束冠，江雪寒一头柔软的长发只是松松扎在脑后。睫毛低垂，露出一线黑白分明的眸子。他的鼻梁线条顺滑，不削薄，也没有结，鼻头有点圆润，只是往昔丰润的唇有些苍白，变成了带点苍白的樱花粉。下颌原本也是有些丰润的，只是伤重又没有条件调养，瘦了好些，显出了下颌骨的凝练线条。

多好的面相啊，潇湘托腮看他。这个人长得真好看，看多少遍都不够，人又善良，无怪乎连动物都喜欢他。

良久，江雪寒出定，叹了口气。

“什么情况？”潇湘给他递了一条温热的布巾。

“灵脉碎到没救了。”江雪寒把脸埋在布巾里，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潇湘抬手扶住他的肩头，道：“别担心，无论如何我会陪着你。”也只有江雪寒脆弱的时候，她才敢抱一抱他。否则仙尊生起气来，气压低到不行，有得受。

江雪寒的肩膀微微颤抖，潇湘听到他轻轻吸鼻子的声音。

数百年的修为，一朝随着莫须有的污名毁于一旦，对于一个曾在仙门称尊的人，这岂止是云泥之别。长久的崇敬一旦反转，恶毒的妒忌就会马上冒出头来。当初越是尊奉，翻起脸来越冷。再违心地说不难过，她也不信。

“你活着我们一起去寻访名医，你死了我……咳、我就没地方去了。”潇湘差点说出“你死了我给你打幡送葬”这种话，发觉太不吉利，临时改了口。

可是很快潇湘就发现，江雪寒是在笑。

“为什么笑？”

江雪寒的眼神有点暧昧，晃得潇湘心里有点乱，她心里打鼓，是不是心里的想法被他听到了。

“我去端饭。”潇湘松开他站起来，却被轻轻地拥住，落入了一个像云一样轻柔的怀抱。

“潇湘，谢谢你。”

潇湘的脸一下子红了透顶，心里却升起一些微妙的恐惧。江雪寒现在这样温柔，总让她有一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仙尊？”

“我已经不是仙尊了。”江雪寒的下颌轻轻地磨着她的头顶，“江雪寒，字白恬，号笠翁，你都知道，随便你叫哪个，只是不要再叫仙尊就好。”

白恬……还真的挺适合他，因为傻白甜，被反派差点坑死，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绝不会由着仙尊的性子胡乱踩那种只要被社会毒打过就能看出来的低级坑。可惜世界上没有“早知道”！

“不然就叫我阿寒吧。”江雪寒道，“除了阿娘和师祖，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这个不好，”她记得曾经在书店见过一本悬疑推理，叫《魂断阿寒》。

而江雪寒，指的正是她避讳的这个意思。

“公子。”潇湘保留了尊称。

如果他看潇湘一眼，就会看到潇湘脸上的泪。

摩云崖顶这间静静的草屋，将是江雪寒人生中最后的栖息地。也是他比凡人漫长数倍的回忆中，除了少时在宗门修行之外，最平静温馨的时光。

江雪寒回忆起他这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四处云游和斩妖除怪中度过。“何处不平何处雪”，这是他每当想起时，心里总会闪闪发光的骄傲，他觉得如此便可证明自己不是沽名钓誉之徒，配得上众人拥戴的“仙尊”之名。他总是一个人，偶尔与几个闲云野鹤般来去不定的仙友雅士互访，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直到在一场战乱中救下并收留了成为孤儿的潇湘，才渐渐习惯了与人同行——即使如此，他也没少丢下潇湘去保护人间百姓，让潇湘独自一人担惊受怕。

那些往昔的虚名，于今有何裨益？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是心软，所以总是冷着脸，避开不必要的小麻烦。

他相信人性本善，才会踩入陷阱，处处被掣肘，落了下风……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要说他心里没有恨，那是不可能的。

他只恨……

江雪寒的意识突然一阵恍惚，身体软了下去，潇湘已习惯照顾他这不时会昏迷的身体，瞬间托住他后脑，把他放平，盖上被子。黑暗一阵一阵涌来，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波一波流逝，被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吸走。

走了，就再也不能睁开眼了。

体内失去光泽的本命元丹忽然闪过一丝华彩，仿佛回光返照，接下来彻底没了反应。好像是拼上殒灭，供给主人最后一丝生机。

危机消失了，江雪寒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江雪寒似乎累积了许多疲惫，这一觉睡了两天。潇湘正拿着湿手巾给他擦脸，忽然感觉他动了一下，江雪寒睁开眼睛，目光平静地坐了起来。

“潇湘，给我拿纸笔。”

接着，他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什么。纸笔很快拿来了，他提笔写了几行字，吹干墨迹折起来，塞进潇湘腰间的乾坤袋。

江雪寒抬起那张病弱而不减容色的脸，直直地望进潇湘心里：“如果有来世，我想再遇见你。”

这是一个咒，一句下给来世的自己的谶语。

潇湘心里一咯噔，却道：“也要你记得我，才知道是我啊。”

“如果我下辈子成了一个坏人呢？你会不会装作不认识我？”江雪寒自顾自地说。

“你总不让我喝鱼汤，我更担心你下辈子变成我碗里的鱼。”潇湘吸了吸鼻子，眼眶有点红。

“潇湘……”江雪寒往昔如清泉流玉的声音因发烧而低哑，错觉中有一种诱惑感，“认出我的话轻点咬，我怕疼。”

这人被夺舍了吗？潇湘心里的难过一下消得无影无踪。仙门敬奉百年的高冷仙尊，居然是个这么不正经的人？潇湘边怀疑边走到屋外，打开纸条，纸上画着一个古怪的图案，她把纸翻到背面，才看到内容。

江雪寒因病弱而无力，字迹有点潦草虚浮，写着一首没有格律的小令：

“寒天尽，芳菲始飘零。春山欲染胭脂，佳木深幽南屏。小楼飞絮送暖，浅池碧圆亭亭。东风无心不肯至，谁堪与人寄情？”

根据她对江雪寒行为方式的理解，这应该就是江雪寒的遗书。

只是这个“情”，要寄给谁呢？潇湘有点头疼，她完全不记得江雪寒和哪位仙子有过密切来往。只好迷惑地把纸原样折好塞回袋子里。

莫非是写给她的？但她有这么大的面子吗？如果是给她的话，她才十五，仙尊都五百多了，这算不算是炼、铜、癖……可是，有一丝丝喜欢她的可能性，她就很开心了。

屋里的江雪寒本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忽然笑容一收，气氛降了十度，过了一秒，又春暖花开。

雪原外的小集市，这段时间着实热闹了起来。自诩名门正派的修士们聚集在这里，等着围剿“越狱罪人”江雪寒，提他人头回去领赏。

江雪寒那样美貌的高岭之花，平时谁愿意狠下心来斩杀，或者动一指头呢？要怪只能怪他自己鬼迷心窍，居然犯了联合妖邪，里应外合残杀别派仙友的大罪吧！放着好好的天之骄子、仙门之尊不做，现在修为尽失，也算是报应。

如果一报还一报，他江雪寒就算有十条命，也还不来那些仙友的命！更何况有的仙友尚有父母妻儿，他们又该何等痛心？

雪原上空飞着一只鹰。

它敏锐地看到，白色的雪地上有两个向着山脉方向飞速移动的小黑点。是两个几乎脚不沾地的人，年长的拖着年轻的，看这个速度，应该已经赶了一天多路。它翅膀一震，向着另外的方向滑翔而去。

笛子般的鹰鸣落在雪原上。

刹那间，年长者袖子几不可见地一翻，一枚袖箭“咻”地飞出，远远地射中了鹰的心脏，鹰只来得及挣了一下，便像团破抹布般，急速从高空坠落。

“师叔厉害！这袖箭，仙门中没有一人……”他热情地奉承着，忽然，某种戒慎恐惧使他顿住，满腔的热情都冷了下来。

年长者想必和他想到了同一个人，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他算什么，过了今天，我就是这仙门第一。”

“到时候大家恭奉您为仙尊，过不了多久……”后生上道地接过话茬，这下可准确地拍中了年长者的马屁，他捋着须髯，袍袖在风中翻飞，何等仙风道骨。仿佛此刻天下已尽在他股掌之中。

可惜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