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桃家三姐妹

桃二十三是桃家三姐妹里最先化形的，这一代的妖族产生灵智之后，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向素心城的方向，像铁屑被磁铁吸引般，这几乎是一种亲附强大同族的本能。

桃二十三也不例外，她摸了摸附近两棵桃树的树干，说：“你们也快点啊。”

寅时末。

早晨，桃二十四迷瞪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她从梦里醒过来，睁开眼，想要怒斥这个摇树的不文明者，却发现桃二十三像梦里一样，正在推自己起床。

天还黑着。桃二十五在穿外衣，桃二十三已经穿着齐整了。

“今天去人界玩，快点。”

桃二十四本来打算点过卯再去巡城，路上吃点什么，突闻放假喜讯，一时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一旁桃二十五道：“快点收拾，假期只有一天。”

桃二十四突然精神了：“什么时候决定的放假，我怎么不知道？”

桃二十五道：“昨晚你去院子里拔草的时候，十三大人来了。”

三人来不及吃早饭，就兴奋地踏上了去往人界的路。

卯时。

出了素心城，在没有人类的荒野上，她们化作树形一路狂飙，土壤温柔地包裹着她们的根系，是令人依恋和怀念的感觉。

如果没有化形，她们会在荒野中一直生长，直到植株自然枯萎。但是如果没有化形，她们也不可能来到素心城，见识这繁华的世界。

在城中时，她们很少有时间变回原型戳在土里，有时也会感到茫然。

因为她们每次碰到桃十三时，从她严峻的神色中看不到任何的自由和快乐。

就像为这座城池、为她的身份所束缚一样。

很多时候，她们羡慕那些尚未化形的小桃树可以整日清闲，但小桃树们更羡慕她们可以变成人类到处行走。

好像树的宿命就是这样。

辰时。

赶路。遇到一个村庄，化作人形低调地路过，然后再变回原形赶路。

“人类善于利用且喜怒无常，经常翻脸无情，擅长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人、事、物，直到彻底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如无必要，尽量不要和人类接触……”这是素心城慈幼局的教育中，每个刚化形的小妖都要学的第一课。

无论是被绑架，不得不一直给他们结桃子，还是被劈了当柴，或者被修士当妖怪斩杀，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总之，她们谨记教导，远离人类，低调行动。

但她们自打出城，还没吃过什么东西。看见附近有个小镇，一条长街，两溜小摊，炊烟袅袅。人们带着各种土产，从十里八乡赶来交易，或者仅仅来吃顿早餐。而另一边，两个人一言不合，居然打了起来。

桃家三姐妹看得咋舌。桃二十五见她俩看打架现场都看呆了，把她俩拉到最近的一个小摊上，对摊主说：“来三碗粥，六个饼，有小菜也上点。”

摊主见三个模样娇俏，干净齐整得与周遭村民格格不入的陌生姑娘来吃饭，以为是路过的修士，便殷勤招待。桃二十四一指离现场最近、有两个人边吃边观战的桌子：“我们要坐那里。”

摊主看了一眼，赔笑道：“哎哟，仙女们，那边有人呢。”

桃二十三一直伸头望着圈子中间的动静，随口道：“旁边那个桌也行，我们不挑的。”

摊主看了一眼，苦笑道：“三位姑娘是消遣我吗？”那桌坐的是村长外甥。

正说着，架打完了，打架的两人也在看客的劝说下打完各自回家。三人也觉得没劲，坐下来吃了饭，没一会儿两个贩羊的人又因为对方是不是领了自己的羊吵了起来。桃二十四这个鬼灵精拉着桃二十三和桃二十五在人群中一顿挤，躲账成功。

摊主也在注意着这边的热闹，回头一看，三个姑娘已经人去桌空，不由得心里生气。妻子来送揉好的面时拌了几句嘴，两人就吵了起来。

“什么情况？”桃二十三疑惑道。

“二十四在体会吃霸王餐的感觉。”桃二十五道。

“嘿嘿，”桃二十四道，“逗逗他，回来的时候再付。”

三人在街角探头看了看，见摊主正在和妻子吵架，又默默地缩回了头。

巳时。

赶路。

午时。

三人来到一座大城，城门上书三字：灵枢城。

吃饭，瞎逛。

忽闻有人要跳楼，许多人向那边赶过去。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三人挤在后面，看到一座楼阁顶上有个身着彩色水袖舞衣、披头散发，赤着脚的姑娘，掩面嘤嘤哭泣。

有人在前面喊话：

“姑娘，想开点——”

“美女，你还年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好好练舞，将来把身赎了，找个好郎君一嫁，一家子和和美美的不好吗？”

“就是就是！”底下围观的人纷纷附和。

姑娘把袖子放了下来，露出一张带泪而压抑的小脸，闻言似乎心生退意，可那白嫩的脚趾像粘在了黑色瓦片上般，一丝也不动。

有的闲人本就是来看惊悚热闹的，见姑娘欲退，便不高兴，喊道：“这么久了，是回去是跳您给个准信儿啊——”

于是起哄的声音就压过了劝导的声音：

“跳啊！”

“别光在上边站着，耽误老子时间！”

“你有本事往楼顶上站，你有本事跳下来啊！”

“草！”桃二十四听见这话就撸袖子，可惜人太多了，压根挤不过去。

正挤着，只听前面“嗵”的一声闷响。再抬头，楼顶上已经没人影了。

“哦哟！”

“你们这些造孽的缺德鬼，我的一百两银子啊！”歌舞坊妈妈哭喊。

“好可怕！”

“吓死人了，别看别看。”大人捂上小孩的眼睛。

围观群众的猎奇欲被满足了之后，人群便散去了。有好心人拿草席布单来，草草收殓了姑娘的遗体，现场只剩一地狼藉，很快也有人拿水桶来，将地冲净了。

血水从暗红变成淡红，沿着石缝流到三人脚前，然后滴入窄窄的、不见天日的排水沟。

桃二十四握紧了拳头。

三人就近找了个茶楼歇脚，只一会儿工夫，这事已经传遍了。三人随便叫了壶茶，又要了点心瓜子，听众人八卦。

“这姑娘啊，我认识！”一个黄瘦书生一拍桌子，大声说。他用得意洋洋的眼神扫了一圈四周（尤其是桃家姐妹这一桌女客），好像在座的谁都没他知道的多一样。

“你当然认识！你家就住歌舞坊对面，有得看没得摸，天天盯着人家门口，人家院儿里养了几条狗你都知道！”另一个人道，茶馆中顿时哄堂大笑。

黄瘦书生被这人一怼，顿时脸上挂不住，现出不忿的神情，但总归是熄了火儿，只喃喃呐呐地骂，也不管有没有人理他：“我们读圣贤书的和青楼女子往来乃是诗词雅事，怎如你这老嫖客一样浑不讲究！”后面听不清了，大抵不是什么好话。

“别人说他读圣贤书我信，你读的‘圣贤书’，怕不是书坊卖剩下的闲书吧？”

众人再度哄堂大笑，茶馆中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各位都不知道吧，这姑娘啊，是被她的情郎拐来的！真要说起来，这话可就长了……”

“可怜啊。”众人一片声唏嘘。

这个知情人越诌越离谱，听众们脖子伸得越来越长，情绪也越来越高涨。

“我觉得她的情郎是个职业人贩子，和各城歌舞坊有联系的那种，或许还跟歌舞坊的妈妈们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桃二十五喝了杯茶，冷静道，“先骗姑娘跟他出逃，等远离了姑娘的家乡，再说钱财用尽，原形毕露。姑娘好骗的话，就哄她自愿进歌舞坊赚钱；如果姑娘发现了真相，拒不相从，就打骂、强行卖进歌舞坊。”

“你倒是聪明。”桃二十四吃掉了最后一个点心。

她们又听了一会儿八卦，桃二十三结了账，才离开茶楼。阳光照在她们身上，稍微驱走了那种被当作货物衡量般，令人不适的目光。

人类这种自私、任性又容易随波逐流的生物，是如何创造出这样繁盛的文明啊。

“他们刚才说书坊，我们去看看吧。”

未时中。

三人来到城里最大的书坊。

今日不是休暇日，里面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三人都是有文化的妖，进了书海便如鱼得水，看得不亦乐乎。三人边看边买，书坊老板见客人这么大方，不禁心花怒放。

申时末。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天色暗了。老板送客时，三人才不情不愿地离开，找了家酒楼点菜，交流读书心得。

桃二十三道：“茶馆里那些人说的《圣贤书》好像很有名，但奇怪的是我怎么都没找到这本书。问店员，店员就给我指那些诸子百家，但这些哪里是圣贤书啊？诸子百家不是普通人吗，‘贤’也就算了，他们怎么算得‘圣’？我当时心里就想，这书坊态度太差，糊弄客人，下次不来了……”

桃二十四哈哈大笑：“就是人称圣贤啊，把人捧到神坛上，让其他人当榜样学，照猫画虎。厉害的混个‘圣贤’，不厉害的混个‘乡贤’呗。你是不是逃课了？”

桃二十三脸一红，低头喝茶。

桃二十四兴致勃勃道：“我今天看了本师尊文，羡慕得我哟，我也想有个那样的师尊。”

桃二十五冷静地戳破她的幻想：“别做梦了，你看的属于人家师尊看徒弟是小辈，不想不给徒弟留面子，最后被蹬鼻子上脸的故事。你想想土伯的脸，你觉得你还有什么梦想吗？”

“土伯是挺好看，可是性格也太温吞了，不是我的菜。都说他和十三大人是一对儿，唉，这么多年，连一点点进展都没有。”桃二十四吐槽。

“我看了一篇无男主文，女主的官配一开始就凉了，当时我就想，这个女主是殉情未遂勉强凄凄惨惨地发展剧情，三章一回忆，还是坚强地活下去呢？作者果然没让我失望，女主说了一句‘殉情就是结束，活下去才重要’，然后放下男主的尸体站了起来。”

“挂男主可耻，”桃二十三问道，“这个作者还说什么了？”

“她说‘丰满是一种美德’。”

此话一出，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爆发出大笑。

“二十三啊，我觉得你不可能找书找一下午。”桃二十四道。

桃二十三欲言又止。

桃二十五道：“肯定是看到冲击心灵的内容了，你说你一个妖，非得跟人类学什么‘心灵’啊，‘羁绊’啊什么的，早晚学傻。”

“我看了本书，里面说‘剑有两面，伤人伤己，所以挥剑之前要思量，故而是君子的武器；刀只会伤害别人，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是反派的武器’。”

桃二十三说得吞吞吐吐、不情不愿，可见这本书真的给她造成了纠结。

“人都快被打死了还管用刀用剑吗？按这本书的标准，我们就是三个大反派，我最强，我是头号，她是二号，你是三号。再说我们三个巡城武师，跟侵略者讲什么武德啊，真是闲的。”

“我才不是反派！”桃二十三气得像个河豚。

三姐妹笑闹了一通，吃过晚饭出来，天已经黑了。

酉时中。

三人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赶路。一上田野，就变作原形往回飞奔。

夜里黑，人类的眼睛很难分辨远处的景物。她们毫无顾忌地越过青色的麦田，困了，就边打瞌睡边赶路。

“爹爹，那边有棵树带着两棵树跑诶！”村落边缘，有个小孩喊道。

“别乱说话！”父亲赶快把小孩抱进屋里，闩上门，生怕出现什么抢孩子的妖怪。

包裹着她们根系的泥土已不是早上实体的自由和快乐，它重归了土粉柔和微凉的质感，让她们的归程充满了带着疲倦的愉悦。

戌时末。

回到素心城。

桃十三的屋子还亮着灯，三姐妹像小学生一样坐成一排，汇报这一天的见闻。

三姐妹你一言我一语地叙述了今天的经历，桃十三听完，扶额道：“不可以赖账的，慈幼局没教过你们吗？”这些小妖本非人类，想法一个比一个奇妙，总是冒出许多想法，让人哭笑不得。

“本来打算逗逗他来着，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忘了。”桃二十四不好意思道。

“算了，你们啊。”

三人挨了几句说道，桃十三让她们明天一早就把欠的钱送去。

三姐妹出了门，才敢打呵欠。

“回去赶紧睡觉吧，太晚了。”

走到寮房门口的时候，桃二十五回头看了一眼，见桃十三窗口的灯还亮着。

夜深了，这是素心城最后的一盏灯。

次日天还没亮，摊主已经起来点灯和面。

他昨日出摊时和妻子怄了气，正用手上的面团泄愤。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没有人，一低头，一小块银子放在门槛上，压着张纸。纸上写着：昨日走得急，忘了付钱，特来补上，多的权当赔礼。

摊主大喜过望，拿着银子和纸条叫醒家人看。不一会儿，家里又充满了祥和快乐的气息。

“人类可真是容易满足啊。”桃家三姐妹默契地对视一眼，趁着黎明前的黑夜，再度踏上归途。

她们只觉得摊主前后反差的态度好笑，却不知对于凡人来说，人间无事、日日进财，便是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