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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北走(一)

山遥水远,道路坎坷。

酷暑中,马车走走停停,一路向北行去。

有时箭杆似的暴雨来得令人措手不及,顶棚四周雨水如注,车轮带起些许泥水又落下,在土路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寻即被急促的雨水抚平;有时山野间可以看到彩虹,弯弯的一道光,那是附近的地方下了一场急雨;有时日头高照,将天地间的一切照得白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还有一次下冰雹,她不得不赶着车钻进树林,在马身盖上被子和雨布,然后挤进车里和江雪寒一起等冰雹停下。

路上见过的种种风景,潇湘想等江雪寒养好了身体,再讲给他听。

马车悠悠地行在山间土路上,潇湘戴着遮阳笠坐在前面,将布料沿着画好的线条剪开,裁好就折起来,从竹帘下面塞进车厢,再接着裁下一幅。

她将最后一幅布料塞进去的时候,手指被轻轻地握了一下。

这是江雪寒跟她开的小玩笑。

他大半时间都在睡觉,配合按时服药,精神头比之前有些起色。身体的控制也在逐渐恢复,唯有眼睛看不见,十分不便。

今日天气有点热,他本来挨近门口睡着,却被她塞进来的一团团布料蹭醒。布料带着外面日光的热度,他抱住布料,艰难地翻个身,把它们放到里面,又艰难地翻回来,用手撑起身子,贴近竹帘,听潇湘剪布料的声音,竹帘滤过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和无神的眼睛里,有些迷惘,又不时被上方大片枝叶的阴影覆盖。

潇湘的手又推了一团布料进来,他恶作剧地握住,理智又使他马上松开。

如果一直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他的一生都像这样无忧无虑,轻松惬意就好了。

心折了之后,他受了打击,一蹶不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崩塌了。他不敢回忆往事,因为现在的他再也没有那样的实力,再也没有资格说那样意气风发的话。他的心愿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他将它亲手埋藏在了内心的暗夜中,当作羞于启齿的往事,不再提起。

“仙尊,前面有个镇子,我们去搞点物资吧?”潇湘忽然精神起来,回身将竹帘掀起一点问他。

“好。”江雪寒答。

在马车行进时单调的声音和山野间的蝉鸣鸟声间,他恍然发现,五百年过去,他在痛苦中再一次对“他人”产生了心灵亲近的渴望和需求。只不过曾经他渴望亲近的对象是父亲,如今这个人换成了潇湘。这个发现令他的心中既甜蜜又痛苦。甜蜜的是是她而不是别人;痛苦的是往昔的创伤被覆盖之余,他在退行而生的依赖中,担心着他们的未来——不是能否长久地坦诚相对,而是近在眼前的生死安危,以及自己会不会拖累她的人生。

在这种心绪中,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封住了,无法吐露什么,只能一如往常般微笑着,或者沉默。

这是软弱的表现,这是软弱的表现,这是软弱的表现。他一遍遍默念。

潇湘只有十几岁,而他已五百有余。

潇湘在路边停下马车,进入车厢,从柜子里拿出一身素色低调的女装,笑道:“更衣吧,姐姐。”

为了掩饰身份,二人伪作姐妹,潇湘给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女装,又在手心托了一张胭脂纸,用手指沾上清水,在他少见血色的嘴唇上点了点润开,又在手心晕开一点,淡淡地擦在他脸颊上。

江雪寒猜得到,她的神情一定是无比认真。他闻到胭脂的香味,想起幼时受了委屈后总喜欢照着镜子想象母亲的模样,现在他已经知道母亲的模样,却看不到自己穿上女装、打扮起来,究竟和她像不像。

他沉默片刻,问:“我……和城主相似吗?”

潇湘也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端详他的模样,然后肯定道:“像,仙尊打扮起来,和城主几乎一模一样。”

江雪寒的心感到一点刺痛,就像在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空茫里,看见了一点深刻而无能为力的痛苦。那些有着骄傲自矜和血战的日子,像一片烧红的铁烙痛着他的心。他回忆起过往,便痛恨现在的自己,但现实又是那么无力。他的印象已经在痛苦中扭曲了,他甚至不确定,如果是过去的他,会不会宁死不以女子装束偷生。

他的心在呼唤着真正的他,呼唤着每一个可能触动他的名字:江雪寒,江白恬,江笠翁!你已经堕落到这个程度了吗?你已经麻木不仁了吗?——然而这只是产生一点刺痛而已,就像他逃避着什么更大的痛苦,比如他的过去和名字,所有与现在的他形成对比的东西。

他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放下了执著,还是无形中更加执著。

“仙尊切记,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说话,”潇湘翻出纱笠放在他手中,叮嘱他,“如果要出来,就把脸挡一下。”

“我晓得。”他微笑道。

潇湘仔细看了看他的喉结,确定在疤痕的掩盖下很不明显,才退出车厢,放下竹帘。

马车动起来,江雪寒听到她吹小曲的声音。

恶劣的视力像一个柔软而无形的蛹,贴身地缠缚着他。这一年来,潇湘的无忧无虑就像远方的一点星火,总让他对无光的现实存着一点渺远的希冀。

在镇上休整和补充物资时,潇湘买了很多棉花,几乎塞了半马车。

“你要开裁缝铺吗?”江雪寒按着软软的棉花包,调侃她。

“我要做个车罩,到了北地好御寒,”潇湘笑道,“下次找到客店的时候絮一下,赶路的时候再缝,可以节省一些时间。”

江雪寒也笑了笑,只是笑容很快就融化在他思虑的神情里。

他摸到师祖塞进车里的东西,知晓自己身在何处后,就已明白师祖要他去哪里——极北苦寒之地的摩云崖。

那是比他们曾经去过的北地还遥远的北方,须得穿过一片茫茫的雪原才能到达。崖顶是一处前辈高人的苦修地,他少时曾跟随师祖探访。上崖无路,只有一排不知何年何月被打进山壁的、栈道般的粗长铁钉,供来访者踩踏。

当年上崖的时候,他因此等绝景而出神,多亏师祖拉住了他,才免于跌落。

一面是无风少雪的山壁夹缝,一面是相对暖湿的深谷和几乎无人探索过的幽深密林,另一面则是难以攀援的陡峭雪坡,唯有长着厚绒的猿猱熊罴能够活动自如。

那么高的山壁,倘若掉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

在那之前,他能恢复吗?他们能活着到达崖上吗?

他灵脉破损,又中奇毒,往日从慧慈大师哪里所听闻的无常之理,不由得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耳边:

“人生如梦幻,无论何事物,受已成念境,往事不复见。”

慧慈大师诵偈的声音犹在耳畔,而他已从巅峰坠至谷底,像一片失去了凭依的雪花,飘飘摇摇地降落,最终融化于泥土之中。

所谓的去北地,或许只是寻一方清静之处,让自己安稳地度过余生吧。师祖不忍言明,但江雪寒或许已经明白这位爱护徒孙的老人的想法。

过了这个小镇,潇湘看到了几个零零星星的赶路修士。

前方或许是座小城,而告示牌最显眼的地方,一定贴上了江雪寒的通缉令。

仙首怕江雪寒的支持者反扑,又怕自己参与设计陷害他的事情泄露,便画影图形,将他黑了个透,黑得捕风捉影、无理无据,却又让人找不到证据来为江雪寒的清白作辩驳,当真是恐惧极了。

连小孩子都知道不可能的事,许多仙门世家竟信以为真。实在讽刺极了。

她像往常一样赶着马车向前快走,打算快点穿过这座小城,找个小村庄投宿。但屋漏偏逢连夜雨,或许是疏于检修,马车车轮当街歪倒,车子向一边倾去。潇湘反应极快,丢下手里的针线一骨碌儿滚下来,一脚踢开脱落的沉重车轮,用背顶住歪倒的车厢,双手用力握住下缘,拼命支撑住。

然而,纵是一拳能打碎石头的筑基期修士,没有耐力的肌肉也注定她也无法顶太久。不出片刻,车厢无可避免地慢慢倾斜。潇湘浑身肌肉绷到发抖,憋着一口气,闭眼死死抵住车厢,不让它歪倒下来。

她的脊背已经被车厢的重量压得弯折,仿佛只在呼吸间,车厢就会覆倒,把她砸在下面。

千钧一发间,潇湘背上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

一个陌生人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人。

“小姑娘,别愣着,去搬些砖石来垫着车角!”围观的人中有人喊了一声。

她迅速打量这陌生修士一番,只见他形容清峻,神华内敛,外表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已蓄了两寸有余的胡须,温和中更添端正威严。他平和道:“很重,快去。”

潇湘暗忖,觉得此人不像坏人,判断留江雪寒在此应该无妨,才跑去到处打听。所幸附近有家正在拆旧建新,几个好心人听闻了这边发生的事情,很快搬来一些废旧建材,垫在车厢两角下。潇湘道过谢,顺手给了他们一些铜钱作为搬东西的报酬。

这修士松开手确定车厢稳定,才蹲下身,打量一番损坏的部位,平和道:“小姑娘,不妨先把车里的东西搬一搬,好让木匠拉去修。”

潇湘想到车里还有江雪寒,正不知如何是好,这修士见她迟疑,道:“若是有很重的东西,我可以帮你搬到客栈。”

潇湘心中感激,客气地行礼道:“多谢修爷,车里是家姐,人在病中,许是受了惊,我自能料理,不能让您耽误事情。”

她以退为进,客气地拒绝了他的。

“我门中亦有与你年龄相当的小姑娘,‘爷’字就免了。”他见潇湘能顶住沉重的马车,也处变不惊,料是与仙门世家有关的小辈,于是微微颔首回应。

“您从哪里来?”

“不才青阳宗掌门,春涧松。”

潇湘心中炸起一道惊雷,大惊之下神色不定。春涧松见这姑娘闻名变色,心中对自己近来的行为审度一番,确定自己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之后依然觉得不太对劲,他放缓语气问:“怎么,你认识我?”

“您……您太有名了,有点突然。”她的声音明显在慌张地颤抖。

头顶太阳灼热而眩目,胸腔中心脏狂跳不止,潇湘觉得自己的鼻血都要下来了。心道:早知道就不问那么多,跑路过程中居然碰到敌方阵营的大佬,这也太倒霉了。

如果对方要伤害江雪寒,她这样的修为,连他动动手指头的功夫都抗不住。

更别说在这样的威压面前说谎了。

“依我看不是这样,”春涧松弯下身看着她,用对晚辈说话的语气和蔼地问,“你这模样,倒是像被我门中劣徒欺负了一样。告诉我怎么回事,若是真的,我自会惩处他们。”

“没有的事,您多想了。”潇湘哪里敢真的相信春涧松的话。

说话间,客栈的木匠带了架板车来,他们手脚麻利地卸下轮毂和车轴,将车厢抬到板车上。潇湘把垫车的砖石搬到路边墙角,听见春涧松说:“为免那群劣徒再生事端,你一日不告诉我,我就一日随行保护。”

潇湘顶着大太阳和背后的视线,真真如芒刺在背。强者散发的威压和头顶的日光使她感到晕眩,脑海中一片空白。

“你叫什么名字?”春涧松又问。

“我叫潇湘。”潇湘怕被识破,心中打鼓,低头不敢看他。她的手臂肌肉在发抖,方才情急之下踢车轮的脚也有点疼,她一步一步受刑般挪着,不去看身后的春涧松。

她如此表现,春涧松反而更想知道原委。他自执掌青阳宗至今,竟不知门中还有如此劣性之人。作为一宗一门之主,门下弟子做了坏事,他自认有义务调查清楚并对此负责。

与此同时,潇湘也在心里思考着。

春涧松若不是坏人,为何容忍孟如鹤和陈明德的作为?他是当真不知,还是有意包庇?这个人可信吗?他是否站在仙首一方,倘若他捉到江雪寒,是否会带他回仙门世家接受不公的审判和处罚?

“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春涧松问。

怀疑归怀疑,潇湘努力使发僵的脸部肌肉显得正常,屈膝行礼道:“谢谢叔叔。”

春涧松怔了片刻,便笑了:“我有这么老吗?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掌门就好。”

“好的,掌门先生。”

马车从进入客栈的后院,木工们将车厢抬下板车,安置在两条长凳上。春涧松扫了一眼车厢,见里面没有什么动静,道:“你方才说令姊生病,需要我帮忙搬东西吗?”

潇湘十分为难:“这……授受不亲吧?”

“这倒也是,”春涧松道,“不如你先扶令姊去安置了,我再把东西拿出来?”

春涧松见她依然原地不动,以为她是年纪小脸皮薄,觉得向人求助难为情,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是这样,心中不免生起几分感同身受,向前踱了一步,道:“那就这样定了。”

潇湘有点慌,上前一步,不经意地挡在春涧松与马车之间,行礼道:“在街上的时候,您肯帮忙,已是感激不尽。家姐前段时间身受重伤,双目失明,行动不便,想必不愿被看到如此模样,怎敢再麻烦您?”

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可惜春涧松脑筋有点直,偏要用诚意来感化她们:“江湖救急而已,我可以先转过去不看你们。”

“真的不用了,谢谢您!”打又打不过,溜也溜不掉,潇湘真的有点慌,这种直脑筋兼过于热心的人简直是语言交流界的地狱。

他都不考虑别人可能有不方便的时候吗?

“没事的嘛小姑娘,这位修爷愿意帮忙是好事,你就让他积累一点飞升的功德呗。”一旁干活的木匠道,其他人也附和着劝她。

而春涧松见她客气推拒,越发认定是门下弟子做出了让她害怕的事情,更加觉得她需要帮忙。

二人争执不下时,江雪寒掀开了竹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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