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尘1

九重天上正兴大喜。

云萝帝姬与玉衡星君今日缔结良缘。

玉清宫的神官果然将时辰掐得准准，酉时一到，便见载有帝姬的大红喜辇由两只金凤牵引，自漫天紫气中来。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一至廉贞星府上空，顿时金霞排千道，祥云开雉尾，百花香惠自云层纷坠，喜庆的笙簧钟磬齐鸣。

云萝帝姬的容颜掩在云丝织就的大红喜帕下，她瓷白的手指互掐得泛起了红，心情即紧张又欢欣。

九天之上神仙洞府云集，倒不似凡间般礼节繁琐。

方才在太微殿，当着父帝、哥哥云华及六界诸仙之面，她与玉衡星君已行过祭拜天地之礼，其后便被送亲的队伍送至玉衡星君的廉贞府来。

这一切，顺遂得出乎帝姬的预料！自玉衡星君爽快同意婚事至此刻，任她掐痛手指，都几难相信一切均巳成真！

就在心潮起伏之间，大红喜辇自云层降下，落于廉贞星府开阔的庭院前时地上已满积香花瑶草。

天籁仙乐中，侍女上前双分辇帘，大红喜辇中，红妆云鬓、环佩满身的云萝帝姬现出身来。

隔着薄如蝉翼的云丝喜帕，帝姬看到了一心要嫁的那个人，玉衡星君。

他颀长的身影就站在喜辇前，白玉的鹊尾长冠泛着莹泽，大红的喜袍艳若五月榴花，一如既往俊逸的容颜，剑眉星眸，温润中却又不乏刚毅。

他向她伸出手，拂来股一如千年前的百花香气，低唤一声：“云萝帝姬！”嗓音淡淡，无惊无喜。

帝姬羞涩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许是因紧张她的掌心汗水涔涔，星君长眉淡蹙起，随后便被身边彩凤舞起的风抚平。

祝诵声、仙乐声、凤啼鹤鸣声中，云萝帝姬激动的神智被扰得越发昏昏，任由玉衡星君牵了，踏着百花香惠铺就的路，自前来观礼的诸路神仙中穿过。

她侧目偷望身边人，星君眼神漠漠渺若烟尘，目光越过三千繁花不知落向何处，却终没望过她一眼。

周遭热闹喧哗似乎都不曾入他的心与眼，像似这一切都与之无关一般。

帝姬热哄哄的头脑若被冷风拂凉，这门亲事，玉衡星君看来并不开心？

或许，他也是介意自己命数和面纹的？

帝姬悄然抬起另一只手，惭然抚上喜帕下、左眼边那朵若合欢花般绽开的面纹。

眼尾面纹自她诞生时便有了，红丝若牵自眼周绽开，簇散于眼尾，若一朵开得艳艳的合欢花。

自她诞生后，天后便日日望着她那突兀的红艳面纹郁郁寡欢，请来各路神仙想法去除这位新诞帝姬的面纹，然各路神仙莫衷一事，束手无措。

直至她百日诞辰大宴六界，罕少露面的玉清天尊自大罗金天下来庆贺，天后便抱了她向玉清天尊请教。

玉清天尊只少少望了尚在襁褓中的她一眼，神色复杂道了一句：“此合欢纹也，待帝姬成人后，寻一有情人自可消除！”

天后再多问，玉清天尊只道：“人道易卜，仙道难测，多言有违天意！”随后便早早辞去。

诸路神仙莫不深谙天衍之数，对她命数也是能推衍一二的，皆传小帝姬命数凶恶。

帝姬一百岁时天后意外仙殒，父帝再娶天妃，有关她传言愈发甚嚣尘上。

除却突兀的面纹惹人眼外，她的命数被传得越发不堪，譬如云萝帝姬命数逆天带煞，刑克六情，将来只怕亦会带情煞与未来夫婿。

于是她五千岁仍孑然一身，相貌虽生得天姿玉容，但除却眼尾那朵碍眼的合欢纹外，她大凶的命数亦为未婚的仙君神子们所忌。

好在父帝虽另娶天妃，倒愈发对天后所出的她、大殿下云华疼爱有加，想来怜兄妹二人年幼失恃！

好不容易她有了钟情之人玉衡星君，不知缘何被父帝知晓！

父帝喜出望外，当即便要下诏赐婚，为免唐突，赶在帝诏送达前，她修书一封遣侍女琼枝急送至玉衡星君府中。

信上，帝姬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也细述了与玉衡星君共历的往昔。

知晓玉衡星君性倔且傲，亦担忧他被自己的传言所扰，便于信上特意讲了：“若君不愿，还请坦然拒了帝诏！若君心似我，愿万世同修……”

“幸得诸位仙家见证，长女云萝与玉衡星君互爱互慕，既乃天作之缘，亦为水到渠成之喜，吾心甚慰，值此良辰吉日，本座心中怀有二喜……”

太微殿上，她与玉衡星君共拜天地后，父帝声音清朗欢愉，难抑开怀：“一喜为云萝出嫁，二喜嘛，待云萝礼成，明日本座再昭告六界，切不可夺了我儿云萝今日之彩，哈哈哈……”

父帝望向身侧的云华哥哥，笑声朗朗，感染得她眼中涩涩。哪个父母不疼子女？即便是六界至尊亦然。

只是不知父帝的二喜为何？

而明明应承了婚典的玉衡星君，缘何此时于她身侧清冷得像一道与己无关的风，令她摸不清，看不透。

许是她繁杂的思绪扰了行止，脚下的步子便慢了，落后玉衡星君两步。

牵了她手的玉衡星君淡然回头，目光问询。

见神游天外的玉衡回头，帝姬红了眼，压低声音提醒：“你若不愿，我们还可就此作罢！”

玉衡星君点漆的瞳仁映出她大红的喜服，他索性停下脚步，嘴角一抿笑了：“这一切，难道不是遂了帝姬心愿？缘何又惺惺作态？”

帝姬错愕语凝，呆望眼前人，不知他这生硬的话从何而起？

这场婚典确实遂了她的愿，但惹他不愿，又缘何与她在诸路神仙、天帝面前共拜天地？

玉衡星君牵了她手举步复行，神色水波不兴，轻声低语：“木已成舟，还望帝姬莫再故作姿态，莫教我在诸仙面前失了颜面！”

云萝帝姬只觉脚步虚浮，脑中空空，满腹欢欣散尽，耳边礼乐凤鸣消寂，眼中天地都化作了虚无。

若非两情相悦，便是这般盛大而隆重的婚典，何曾是她想要？

玉衡星君珠玉在侧，爽俊风姿，便是他这般的清冷态度，又何曾是她所求？

一路就这么被玉衡星君牵引，云萝不知如何步入的廉贞星府，亦不察如何被送入了装点得红艳灼灼的寝宫。

侍女琼枝安置她坐于云帐锦衾的沉香榻上，仙侍们退下掩上宫门，室内便静可闻针落。

婴腕粗的一对红烛燃得旺旺，照得屋内亮敞，却照不亮云萝帝姬的心。

她轻咬着唇思量，方才众目暌暌不便与玉衡星君相争，待他回来当问个清楚明白。

事关长久相伴的两情相悦，半点含糊不得，她断不愿强人所难。即便婚典已成，玉衡若真是违了心才同意，那这婚她倒也是可以退掉的。

痴长五千岁，关于她的传言不少，倒不惧再多添一桩帝姬大婚当日便和离的笑闻。

可不知是因诸仙庆贺的牵绊，还是其它，时至勾玉横空都未等得玉衡星君回寝。

云萝帝姬坐得有些疲乏，轻轻动了动身子，缓了缓腰肢的酸楚，却听到榻前的传来了‘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她轻掀喜帕偷望，却见个子小小的景清正踮着小脚，用胖乎乎的小手偷拿白玉几上的喜果，啃得汁水乱溅……

“景清，你缘何在这此？”云萝帝姬诧异，掀掉喜帕起身来到景清身前蹲下。

景清见被发现，糯乎乎的小脸红了一红，软绵绵抱怨：“我要闹姑姑的喜，谁知躲在这屋子里半天了都不见那位姑父进来，我等得肚子好饿……”

她啼笑皆非，景清是哥哥云华唯一的孩子，亦是她的心头肉。

她伸手刮了一刮景清的鼻子，嗔怪：“你父亲母亲呢，怎么就放任你乱跑？”

“父亲饮酒吃醉了，母亲不知去何处了，我便偷偷骑了我的仙鹤早早溜进来了，嘿嘿！”

“你啊！个小胆大，连姑姑的喜都敢闹，我这便让仙侍送你回去！”

云萝帝姬纤指轻戳景清胖乎乎的脑门，站起身来牵了他的手便要招呼仙侍进来领人。

“不嘛，我不要回去嘛姑姑，我还没闹喜呢，那位好看的姑父还未给我彩头呢！”景清蹬着八字脚躬着身子扒拉她的手。

倏然，宫门外响起了嘈杂而纷乱的脚步声，亦混着金鸣兵戈相撞之声，声至寝宫门外戛然而止。

一个洪响的声音自宫门外响起:

“云华殿下今日图篡帝位致天帝身殒魂消，现已伏诛。云萝帝姬有暗通合谋之嫌，我等奉了天妃及青楠殿下之命前来捉拿云萝帝姬，即刻便要打开宫门，还望云萝帝姬配合，莫作抵抗……”

“哗啦啦……”

惊恐的景清挣脱了云萝的手，却扫倒了玉几上堆积如山的喜瓜喜果，碰翻了垂泪叠叠的喜烛。

帝姬回身颤抖着手扶起红烛，再捂上了景清作势欲哭的嘴。

她目光一刹呆滞便又澄明，俯身于景清耳畔低语：“快，躲榻下去，若姑姑不回，切不可出来，亦不可出声！”

“云萝帝姬，再不开门，我等便要失礼了……”

“吱呀……！”

宫门缓启，云萝帝姬一身红艳喜服站于宫门前，目光清冷扫过殿前人……

殿前天兵云集不知数，即便寒星清辉，他们的金甲银鳞亦耀得她目眦欲裂。

于满目金甲中，她看到了两个人。

玉衡星君一身喜服褪尽，如雪的长袍月白风清，点漆的眸中映出了她泪流满面的脸。

而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青芙帝姬挑眉看着她，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意。

“我父帝仙殒了？”她颤声轻问。

星君目光淡然，回她的声音也淡然：“是！”

“我哥哥也仙殒了？”她颤声又问。

星君的目光不闪不避，没有半分怜悯，沉吟中，青芙帝姬接过话头轻笑：“是伏诛！”

云萝帝姬亦笑了，却笑得分外狼狈：“成王败寇而已，原来你们早已合谋？”

玉衡星君长眉浓蹙，面色凝重道：“我一身清正岂容帝姬诬陷，帝姬不怕罪加一等？”

云萝帝姬眼神寒漠望着星君，良久后才问：“你欲拿我何为？”

“解除婚约，下狱盘查，你若清白自会放你！”星君正声道。

她叹息！这婚典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局！而玉衡星君司狱又司杀，将她下狱盘查的活计，他最是拿手！

三日后，天界关于云萝帝姬之死生了两个版本。

一说是，云萝帝姬拒不交待与云华殿下合篡帝位之事，被罚跳下诛仙台，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但另一个版听来更为真切，乃看押云萝帝姬的天兵传出，说得分外真切鲜明。

那天兵说——

云萝帝姬散尽五千修为，挣脱缚仙索，撞破天狱出逃天界，却被玉衡星君带兵追至第三重天的情天孽海边。

帝姬举目四望，无路可逃，叹息：“玉奴，我终究看错了你！”说完便决然转身跳下了煞气涛天的孽海。

玉衡星君倏地面色如丧，惶然若惊，纵身扑倒在天罡煞气汹涌的崖边，颤声高喊：“你唤我什么？你回来……”

狱兵道，却原来玉衡星君有个不为人知的小名，唤玉奴！

玉衡星君本体为玉蝶，玉蝶又名玉腰奴，这‘玉奴’的小名儿起得倒煞有小儿女情趣。

数日后，天妃之子青楠殿下承袭帝位。

帝位更迭对六界的震动虽大，却终未大兴兵戈，是以六界无恙，诸路神仙各安其位。

倒是原本卫戍天庭的神将紫辰上神，因抵御云华殿下手下爆乱的兵将居功至伟，荣升司战之神统率天界七十二兵部、雷部。

此后漫长的岁月里，紫辰上神位尊权重，天帝之下，万万仙之上，威名赫赫，风头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