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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个女人

何建国病了,祝芳白倒是看不出多大的情绪变化,她原本就是一个正颜厉色,不太爱笑的人。

但苦难落在谁头上,纵使脸上看不出情绪,也会由身体作出说明。

从前的祝芳白,在何冬炎的眼中,是个中气十足的中年妇女,矮墩墩的身材,胖乎乎的面孔,近看双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雀斑,与人吵架的时候红光满面,飞溅的唾沫一滴又一滴,夹着断断续续的高频声,唇枪舌战下赢得一场场的胜利,但却丢了何家人的体面。

所以在何冬炎心里,他会暗暗地用“那个女人”拉开和祝芳白的距离。

记得有一次,何冬炎在学校和同学玩耍,不小心磕碰了膝盖,回家被祝芳白发现。

祝芳白笃定是何冬炎在外受了欺负,还不敢声张:“你怎么那么没用,别人打你,你不会打回去吗?”

何冬炎怯声怯气地解释:“不是别人打的……”而且打架是不好的,哪里有母亲教唆自己孩子和别人打架的。

“我看你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祝芳白像是拎着小鸡一样,将何冬炎拎到同学家里,怒气冲冲将对方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直到对方低头认错才罢休。

在那一刻,何冬炎无地自容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自那之后,没人愿意和何冬炎一块儿玩耍了,都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这个可怕的母亲。

其实,不光光是何冬炎,几个兄弟姐妹,最怕的也是祝芳白。课本里用“慈爱”描述母亲,可在孩子们的眼中,祝芳白是一点儿跟这个词都不沾边。她的眼里总是射出黑魆魆的寒光,生气起来就像要爆炸的锅炉。路边随手捡来的细长木棍,或是挂在肩膀上的半湿毛巾,都能变成祝芳白责罚孩子的武器。

几个孩子惧怕祝芳白,不敢顶嘴,更别说惹是生非了。平日里祝芳白分工的事情也都一一照做。因为他们都知道,要是做错了事情,定然是免不了责骂和惩罚。

这其中,当属何春雨挨揍最多。并不是因为她容易犯错,而是这里面何春雨相对年长,几个小的细皮嫩肉,祝芳白下不去手,就只能揪着何春雨一顿打,以此警示何冬炎几个。后来变成了一种习惯,无论谁犯了错,结果都要由何春雨承担。

何冬炎和何春雨的关系好,尽量小心翼翼地,不敢牵连姐姐。可何夏热是不长记性的,偏偏要闯出许多祸端,害得何春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因为祝芳白对自己的严苛,以及对哥哥的偏爱,何冬炎是曾经闹过小孩子的脾气的。他觉得不公平,可他不敢说。

在何冬炎的记忆里,唯一一次何夏热被母亲拿着木棍追着满屋子打,还是因为何夏热偷偷地吃了给父亲留下的一口猪肉。

祝芳白说:“你们父亲生了病,现在要调养身体,如果吃得好一些,身体养好点,也就能睡得安稳一些,那么病情也会稳定一点。家里的好菜就留给父亲,知道吗?”

孩子们点点头,在这一点上相当默契。

那几天何建国病情忽然严重起来,祝芳白向邻居借了一点腌制的猪肉,想给何建国改善一下伙食,补充一点营养。

油亮亮、红扑扑的腌制猪肉,在锅里溢出浓郁的香气。

等到蒸得又软又烂,祝芳白端出锅,放在灶头等风吹凉。

那香气像是勾魂似得,一下就把刚砍柴回家的何夏热勾住了。

上一次吃猪肉,还是半年前,过年的时候。

其实猪在岱山村并不是稀罕物,因为村里人人都养猪,基本都会养两头猪。可吃不上是真的。

猪吃的都是野草,生长得慢,好不容易大了一点就被迫不及待拿去食品公司售卖。那时集体分红有限,吃多劳少的家庭,还要倒欠生产队,只能靠着家庭副业补贴家用。一头生猪,国家会给予奖励40斤平价饲料票和3尺布票。卖得好,两头猪能到180元的价格,相当于两个壮年一年的劳动力收入。所以家家户户都乐意养猪。

何冬炎家里养了四头,属于大户人家,靠养猪的收入买布料、买盐、买其他生活必需品,自己家里还能留下一些。腌制起来,隔段时间烧一点打个牙祭解解馋。

说起来这都是何建国没生病之前的日子了。何建国病倒之后,日子紧俏,什么都要精打细算。家里的猪一头一头变卖成钱,只有在家里炒菜的用猪肉擦擦锅底,蘸上一丁点猪油,肉是吃不上了。

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巴。不沾荤腥的日子久了,实在受不了。几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因为营养不良,长得面黄肌瘦的。

刚扛了一路的木柴,正是又累又饿。何夏热看着碗里肥美的猪肉,口水咽了又咽,可那香气会蛊惑人心似得,将他迷惑得失去理智,他打开盖在盘子上的碟子,低头凑近闻了闻。

轻轻地舔一口,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他拿起肉块,软绵绵的,唾液止不住在分泌,也不知怎么,那肉像是自己长了腿,到了他嘴里。

祝芳白听到动静,往厨房走过来,何夏热一紧张,鬼使神差就咽下去了。

屋子里就何夏热一人,证据确凿,赖不了别人。

何夏热挨着木棍,屁股疼得一抽一抽,可他愣是没掉眼泪,整个屋子回荡着他“啊啊啊”的哀嚎声。心里委屈的是,他肉味都还没细细地尝过呢,这顿打挨得可真是不值当。

而今的祝芳白,白天要到生产队里干农活挣工分,晚上回家忙活着煮饭,又要承担喂猪、洗衣服等一些繁杂的家务活,半夜还得照顾病重的何建国,睡不了一个整觉。

一段时间下来,已经憔悴得像个半枯的藤蔓,脸色灰黄,眼窝深陷,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有一次何冬炎半夜被尿憋得醒来,看见祝芳白独自坐在父亲床边,一边给父亲按揉着身体以缓解痛苦,一边止不住打着瞌睡。

月光从狭窄的窗户打进来,把“那个女人”的侧面勾勒得那么单薄孤独。

他心里忽然间滋生起对“那个女人”另外一种心情。

那个女人,看起来好像也不容易。

那个女人,有一点点开始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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