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a市，市区东湖别墅。

黄昏时分，随着夜色如薄雾般降落，小区里家家户户渐次亮起了灯。

赵音芸家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五道菜，温暖的黄色灯光将这些菜照得极为诱人。

但他们一家三口，谁也没有动筷子。

三个人坐在中式实木圆桌边呈一个锐角三角形，赵音芸是那个最小的锐角。

父亲赵明淮瘦削高挑，精神短发里间杂了许多白发，他穿着卡通围裙坐在她左手对面，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右手对面的母亲陈涛白身形微胖，烫着低调的小卷发，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打字的手指快得都出现重影了。

今天是他们约定的一家三口每周吃一顿的时间，但看情形今天这顿饭又是一个修罗场。

五分钟后，陈涛白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先开了口。

“音音，你不喜欢那个什么副厅长的儿子没关系，妈妈另外给你物色，一定给你找个更好的。”

“王厅长的儿子怎么就不好了？哪一点不好？人家也是国外名牌大学博士毕业，现在在我们总行是重点培养苗子，跟她学的一个专业，年纪还比她小一岁，长得也是相貌堂堂，这样的不要，你到底要什么样的？”

赵明淮的声音越拉越高，讲完最后一句话，猛地在桌上拍了一下，他面前的碗筷都跳了一跳，赵音芸放在桌上的双手也跟着跳了一跳。

他虽然没有看她，但这话却是对她说的。

陈涛白抬起头来，哎哟一声，“老赵，你今天这是吃火药了？你女儿哪一点比不上他了，谈对象又不是做买卖，她不喜欢就不喜欢，你非逼着她去谈有什么意思？”

赵明淮闭上了嘴，陈涛白转过来对赵音芸继续说道：“音音，妈妈知道你，从小到大就没让爸妈操过心，谈对象的事妈妈也相信你肯定没问题，你要是自己有喜欢的，早点带回来给爸妈见见，爸妈好给你把关，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事要抓紧了，女人年纪大了生孩子吃亏。”

“我年纪哪里大了，我还不想结婚。”

赵音芸小声地反驳道。

陈涛白嗔怪道：“现在是年纪不大，过两年眨眼就三十四五，高龄产妇了。”

“妈，亏你还是数学教授，过两年我也才三十。”

她终于忍不住声音稍微拉高了一点。

“你看，现在还学会顶嘴了。我问你，你对象不谈也就罢了，你工作现在到底怎么回事？多好的一个事务所，多少人挤都挤不进去，你回来上了一个星期班就不去了，好，事务所你不去就不去吧，我给你推荐到我们一个分行，你倒好，也不去，你给我说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明淮的声音拉得比方才还要高，赵音芸终于垂下了头。

“我不想搞金融，我不喜欢整天盯着满屏的数字，我喜欢音乐，我想把古筝捡起来，我想搞艺术。”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她四岁开始学古筝，十岁考过古筝十级，当时的古筝老师跟她父母建议让她走专业路线，但她父母对她期望颇高，从来没想过让她走艺术这条路。后来上了高中，学业繁忙，就连古筝课也给她停了，她从小到大唯一一件明确表达过喜欢的事情，就此渐渐淡出了生活。

赵明淮和陈涛白显然都有些诧异和震惊，过了一会，赵明淮突然站起身，端起碗转身进了厨房。

赵音芸回到自己车里，系好安全带，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这顿饭总算吃完了。

她回国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跟父母一起吃饭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就这少得可怜的几次相聚，他们每次都要发生争吵。

从小到大，她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学习好，听话，懂事，不贪玩，不早恋，还有出色的才艺，长得还漂亮。不夸张地说，她人生的前二十八年几乎都是在周围人的目光汇聚而成的“聚光灯”下度过的，活得像一个永不谢幕的舞台演员。

而现在，她决定要谢幕了。

她想找回那个没有被“聚光灯”驯化的自己。

车子即将进入她住的小区时，手机“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她放慢车速跟在排队进小区的车子后面，点开手机微信，显示刘云天发来消息。

——今天去你家还是来我家？

刘云天是她回国后才认识的一位古琴爱好者，两人在一场中国古典音乐会上认识，一聊发现学的是同一个专业，也有类似的爱好，愈聊愈欢，很快就发展成了床上的关系。

她出国成年后，经过父母提醒和同意，正儿八经谈过一个男朋友。

对方是同一个学校的学长，学的艺术设计，家也在a市，在一起的第二年寒假，他们一起回国，双方父母见了面，彼此都还满意。

就在她以为两人会一直在一起回国就结婚时，对方跟她提出了分手。

“音音，我感觉你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让你爸妈高兴，我感觉不到你对我的喜欢，我对你来说好像只是一个性伴侣而已。”

天地良心，她当时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更喜欢对方了！

她的生活里除了学习就是他，她身边一直都有很多追求者，但她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一个眼神。

“怎样才算喜欢？”

她忘记对方是怎么回答的了，但后来她发现，她对他确实没有想象得那么喜欢，准确来说，她似乎就没有太喜欢过谁。

分手后，她又谈了一个男朋友，这次她没有跟父母说，但没过多久，对方也跟她提了分手，原因是想认真谈对象，不想只做性伴侣。

自那以后，她就彻底放弃谈恋爱的想法了。

单纯的性关系有什么不好，不用纠结喜不喜欢，合则来不合则散，轻松没烦恼。

——来我家吧。

她都已经到家门口了，不想再开车出去了。

“嘭——”

一声巨响在耳边响起，她吓得一哆嗦，手机穿过方向盘掉到了裙子上。

她抬头望去，发现小区门口的人都在往她的车子右边看，有一两个人说着话往这边走了过来，右后视镜里一辆电动车横在地上。

撞到人了！

她连忙停好车，捡起手机下了车，绕过车头一看，地上躺着一名中年男子，捂着右手肘“哎哟哎哟”地喊着，他脚边是摔坏了的电动车。

“你没事吧？”

她心里慌地直跳，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杵在那里。

那人只是“哎哟哎哟”地叫着，小区保安提醒她，“要不送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她拿起手机拨了个120。

她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车，倒不是很严重，拍下一张照片发在了发小群里。

——怎么办，我撞到人了，打了120，要报警吗？

——报交警，报保险。

——交警也是打110吗？

她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她的生活常识十分有限。

“嗡嗡嗡——”

一个微信电话打进来了，是她的发小叶连舟。

“你没事吧？你在哪里撞到人了？把位置发给我。”

“在我家小区门口，还好，不算严重，120应该就快到了。”

电话挂断后，她又先后打了交警和保险电话，躺在地上那人自己坐了起来，看起来不像哪里有受很重的伤，她心里终于稍微松了口气。

十五分钟后，叶连舟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过了，要不是他那张脸依旧跟十年前一样帅，她差点不敢认。

高高的个子，笔挺的白衬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下黑色皮鞋在昏暗的路灯下反着光，脸上神情严肃认真，还有一些些，腼腆。

“叶连舟，你真的是叶连舟？”

叶连舟被她盯得有些发窘，脸上越发腼腆了，眼神躲闪着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飞扬的卷发，卷翘的睫毛，扑闪的大眼睛，热烈的红唇，还有张扬的吊带裙，这一切都不可能出现在十年前的她身上，但他却莫名觉得，现在这样的她，更动人。

赵音芸笑了大概三分钟，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都说你浪子回头，没想到是真的。”

“什么浪子回头，我什么时候浪过了？”

“你可别在我面前装，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叶连舟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我现在这样你就没见过”，但他没有说出口。

从交通事故处理中心出来已经差不多到了晚上十一点半，叶连舟开着赵音芸的车送她回家。

两人久别重逢，却一点也没觉得生疏，一路上倒是有说不完的话。

赵音芸原本因为与父母争吵、开车出事故而低落的心情，也因为与叶连舟重逢而渐渐开朗起来。

但等到他们站在她家门口，房门被打开的那一瞬，她却恨不能当场坐上飞机飞出国去。

如果世上真的有月光宝盒，她愿意拿出五百年寿命来换。

不，长胖五十斤也可以。

五十斤……还是算了！

经历几秒钟的大脑空白后，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发生的。

叶连舟将她送到地下车库后，两人仍有说不完的话，但时候已经不早了，于是她开口问道。

“你怎么回去？”

叶连舟沉默了一下，“我的司机会来接我，大概十五分钟到。”

嗯，正常情况到这里就可以道谢道晚安道别。

但今天，注定不正常。

“那不如上楼去等。”

叶连舟是谁？那可是她小时候一张床上睡过的人！上楼喝口水能怎么了？！况且今天晚上他要是不出现，她指不定怎么被那骑电动车的人讹呢。

她当时的心态应该是这样的。

两分钟后，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出了电梯，2902号房，右手食指放在指纹识别区。

“叮，欢迎回家，请进。”机械的女声说得很热情。

她一边跟叶连舟说话，一边握住门把手，还没有用力，门就“哗啦”一声，打开了。

此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直到她发现叶连舟那张洋溢着笑容的帅脸突然变了颜色，先是死白，然后是紫红，最后是铁青。

她很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有如被闪电劈中！

刘云天！

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花裤衩的刘云天就那样站在他们面前！

她恨不能一掌将自己拍晕过去，她竟全然忘了自己约了刘云天来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