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务

避开了师徒间的小小分歧，两人长久不见，话还是很多的。闲聊了一会，见雪真人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忘记问你了，你昨晚看见你小师弟，脱口而出的‘季烨’，是什么人哪？”

听无非骤然沉默。

在见雪真人愈加玩味的目光中，听无非轻轻咳嗽两声，陈述了部分的事实：“和我的心魔有关。”

渡过炼体期之后，无论是筑基、金丹，还是元婴、化神，每每突破一个小境界时都必须经历心魔关，这是修仙者人尽皆知的常识。尽管心魔关危险，但修行路上，危险不知凡几，相较之下，金丹期圆满的心魔劫，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因此见雪真人只闲散地笑起来：“羞了？”

“师父！”听无非无奈地唤了一声。

在她的心里，几乎凝成实质的心魔吃吃发笑：“你怎么不叫你最亲的师父知晓，宿慧不是菩提宗编出来蒙人的瞎话，你这个变异单灵根比佛子更适合当和尚呢？”

祸福相依，听无非觉醒了宿慧，拥有十世的记忆财富——尽管很是模糊和跳跃，更类似于梦境——也因此养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心魔。

听无非面对心魔时更像她自己，她心里低笑：“变异单灵根在历史上还有记载，宿慧这开天辟地头一份的东西说出来，世人怕就要立刻绞死我了。”

“不告诉师父么……一定会被解决的问题，何必说出来叫他产生无谓的担忧呢？”

又闲谈了半个时辰，听无非望一望天色，歉然向见雪真人告辞。

“上个月便与《太仪旬刊》的人约好了时间，申时他们会来做一个访谈。”

见雪真人摆摆手：“去吧。”他犹豫片刻，还是道，“给你师伯一点面子，便是不论亲疏，她也是副宗主，管着你呢。”

听无非眨眨眼睛：“徒儿知道的。”

《太仪旬刊》的编者提前到了。听雪峰的仆从已将他引至听无非的宅院中。未得听无非准许，此时编者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外厅，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茶水。

见听无非撩起帘子进来，编者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擦擦手，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与听无非打招呼。

听无非含笑客套：“见过不少次，我还以为我们已经算是朋友，叁穗怎么还如此客气。”

这位编者周叁穗确实已经是听无非的老熟人，听无非在文宣署的采访大抵都是由他负责。最开始是运气好，后来便是合作习惯了。

“你若是真的像普通的试用生一般，在户部做点打杂的活计，那我怎么不敢同你称兄道弟呢？”周叁穗从善如流地坐下，开口就是捧了听无非一把，“可你这眼看就是未来的中流砥柱啊，我现在不得客气点抱上大腿么？”

“凭我二人的交情，你大可以放心同我称兄道弟。”

寒暄了几句，周叁穗也知道听无非忙得很，不再多说废话，拿出纪录玉简，开始了这次的访谈。

访谈的内容主要围绕这次东海秘境的开发。一个新的秘境出现，对太仪十四州都是一个巨大的刺激，上至太仪城，下至地方民众，都很关心秘境现在的开发情况。

《太仪旬刊》虽说是文宣署下辖，理论上和听无非所在的户部是一家人。但为了新闻爆点，别说同事情谊，就连方才寒暄的友情，都被扔到了一边。听无非不得不句句谨慎，挑挑拣拣地回复，有些问题非得打太极拳不可，有些问题却得适当抛出来些许秘辛。等一个时辰的访谈结束，双方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灌了一杯水。

周叁穗简单复盘了一番刚才的访谈，确认无误。脱离了工作，他又客气起来了：“文宣署新近得了一项新技术，可将人像摄于纸上。我司拟在下期的旬刊中试一试登出几张照片。你若是有兴趣，我现在便给你拍几张。主编要见到是你，肯定拍板同意——你指不定就上了史书，成了第一个在报刊中登出影像的人呢。”

听无非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她抛头露面的好时机。她笑：“不敢，师父刚嫌弃我太跳，不够稳重呢。”

话音一转，她又仿若随口一提：“这上史书的活儿，我倒是有一个建议，就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听了。”

“自然洗耳恭听！”

比预计多花了些时间，送走了周叁穗，时间已至傍晚。陪见雪真人用了晚膳，听无非便该走了。

秘境那里事情又多又杂，听无非名义上只是户部的试用生，实质上却代表户部主管了此次秘境的全程开发事宜。她必须做得完美，也必将完美。

而听无非眼中那个“一定会被解决的问题”，季澄明本人，在度过早晨的迟到危机后，风平浪静地上完了当天的课程，粗略了解了太仪宗的建筑分布、著名景点以及特色美食，一天也不可谓不充实。

与同窗们一道吃了晚膳，今日是第一天，晚上没有功课，他便回听雪峰去拜见了见雪真人。

从见雪真人那里得知，自己很不凑巧地错过了大师姐，大师姐刚刚离宗。

就是前后脚的时间差，他没能同大师姐告别。

度过充实的一天，他的心情本是舒畅的，却因为这个消息而笼上一层阴霾。季澄明没有细究自己低落的缘故，只是他本来是打算日日宿在听雪峰的，得知大师姐不在之后，便立刻对见雪真人改了说辞。

“听雪峰到问道峰，路程遥远，功课又紧，徒儿想来，平常还是宿在问道峰的弟子宿舍更方便些，也能增进些同窗情谊，待到休沐日再回听雪峰听师父教诲。”

见雪真人眯着眼睛望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的什么想法，但体贴少年人的心思不曾挑明，最后只笑叹：“你自己做主便是。”

季澄明眨眨眼睛，当晚便回了问道峰。

问道峰给单灵根弟子安排的弟子宿舍不算差，单门独院，只是较之听雪峰的院子要小些，也没那么精致。

见雪真人照顾他，令听雪峰的仆从搬来了不少起居所用之物。

流水一般的东西进出院落，惊动了左右邻居。两三个同窗在院落门前探出脑袋：“澄明也搬过来了么？”

季澄明邀请他们进来。弟子宿舍不设仆从，他笨手笨脚地想要泡茶，但刚搬来许多东西，他一时还未整理清楚，找到了茶叶却找不到成套的杯子。

同窗们看他窘迫，促狭地笑了一通。少年人精力充沛、情感热忱，便有人笑道：“别上茶了，你这里再不收拾好，今晚怕是要熬夜呢，可别委屈了咱们的季小公子。”

几个人便一同卷起袖子，开始帮季澄明收拾起东西来。

季澄明没做过这种家务活，同窗们也都是单灵根的天之骄子，一样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又有谁做过呢？

因此忙活一通，满地狼藉，竟是说不好这些人来是帮了忙还是帮了倒忙。

一个同窗郑重地将本该放在灶间的小扫帚放在窗台上，调整了一番扫帚的姿态，旁边立刻有人探过头来赞道：“颇有古意。我院内也该摆一个！”

另一个同窗粗通一点常识，知晓扫地要洒水，潇洒掐诀，自矜道：“我读预科时，法术这门功课向来是甲等满分的。”确实是满分的水平，诀掐出来，一地汪洋。

季澄明好不容易整理完自己的床榻，出来一瞧，目瞪口呆：“你们可真都是冤家啊。”

几个同窗也察觉到了不对，但一群十五岁的少年，玩性本就重，有人就笑嘻嘻地道：“这么久还没整理好，肯定是因为我们人太少。我去将宿在问道峰的同窗们都叫来！”

还不等季澄明想出一个合理的借口，在场众人已经欢呼起来：“快去快去，人多热闹！”

季澄明惆怅地想：早知道便该拒绝师尊的好意。若是同旁人一样简朴，哪会招来这一群混世魔王呢？

十几个混世魔王彻底将季澄明的新居糟蹋了一遍，等他们累了，此处已如同狂风过境，一塌糊涂。

季澄明倒也不觉得大家失礼——气氛热闹起来之后，他自己也动手烧了一张椅子呢——对这群人来说，他们并不觉得自己造成的一切是多大事情。

反正从小到大，世界都是任他们予取予求的。

兜底的人很快来了，包括各峰的仆从，还有新的物资。听雪峰的仆从去而复返，这次季澄明没敢托大地让他们回去，而是等他们将东西都归置好，又帮忙给一群同窗泡了茶、热了酒，送来夜宵点心，才终于放下心来。

经过这一番荒唐的闹法，十几个今日刚认识的同窗骤然亲切了许多，大家聚坐闲谈，又是好一番笑闹，直至夜色浓重，才三三两两地回去休息。

只留下一个季澄明，坐在杯盘狼藉的桌案前，开始思索一个严肃的问题——他可以把碗碟收进须弥戒，等休沐日回听雪峰让仆从清洗吗？

他脸皮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厚，预科时期学的法术终于派上了生活化的用场。在打碎了两个杯子之后，他就学会了怎么通过控水和御风来洗干净碗碟。

——也没多难嘛，还练习了法术的精微控制。

颇有一点得意的季澄明很有干劲地开始清洗同窗用过的桌椅板凳，全洗干净之后仍嫌不满足，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想到师姐送的弟子服今日也穿了一天了，虽说衣裳上有净尘阵法，但阵法是死的，哪有他亲自屈尊施的法术更干净？

弟子服是外袍，早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就被他脱下了。季澄明进了卧房，从架子上取下衣裳，正要给它来一套季式洗尘法，忽然便顿住了。

他凑近衣裳仔细瞧了瞧。白色的衣裳，青色的暗纹，还是如同昨晚所见的一样簇新干净。

但是，但是，是不是太新了些？

季澄明方才饮了不少酒，此时思绪也有些混乱。手中的衣裳看起来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太仪宗分发的制式衣裳本就该一模一样——但季澄明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他的太阳穴一直在跳，季澄明觉得，这不是师姐给他挑的那件弟子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