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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我从后备箱里费力地搬出行李,出租车缓缓开走,我摸出风衣兜里的皮手套戴上,然后拖着笨重的箱子沿街道慢慢步行。

这些年来,同一条道路也不知走过多少回,每一次都在同一家玩具店前下车,然后徒步走上半个多小时才能抵达终点——出于某种考虑,我不能引着外来车辆更接近那块土地。

冬季的街道有种无法避免的萧瑟,就算人来人往,总还是寂寥。记得上次回来,枝上的叶子才刚刚转黄,现在已经光秃秃什么都不剩了。

其实这次原本预计是后天才能回来,没想到手术做得很成功,三名病患恢复得出奇好,我归国的行程也就相应提前了。带我的教授直夸我是医学界的奇葩,可他们不知道,我的医术在“沐”只是倒数。我叫木七并不是说我在医疗组里排行第七,而是我进组织的时候,刚好前任木七死了,所以才由我补上。“七”只是个编号,方便称呼而已,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这趟为期三个月的交流学习为我长达五年的修行画上圆满句号,我终于结束了四处游历的生活,从今以后可以在本部安定下来。在此之前,我通过组织的特殊渠道,先后被送往十多个国家的高端医疗机构临床实战,常年漂泊在外,很少回来——这是组织的惯例,医疗组的新人都得这么轮上一圈。

穿过本部的大门,我踏上去往南楼必经的步道,熟悉的景物让我向来不喜不怒的心境难得愉快起来。

这是个杀人的组织,这里的病患全部都是杀人者,但我并不畏惧那些人,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见过他们最凄惨落魄的模样——在死亡或者伤痛面前,恐惧和软弱的情绪总是格外真实——所以就算他们外表看上去再怎么生人勿近,对我也完全没有威慑力。

我对善恶的界定没那么分明,这多少受了左手救人右手杀人的师傅影响。师傅木三虽然严厉冷酷,但一直是我非常尊敬的长者,受到他的庇护,我在组织的生活还算平静顺利。

推开诊疗室的门,师傅不在,木十五蹲在里面,将我们南楼诊疗室的所有柜子抽屉都翻得凌乱不堪……

“你在干什么?”我拖着行李箱茫然站在门边。

“你总算回来了!”木十五将搜罗到的急救药品一股脑儿塞进他那只箱子,拖着我就往外奔!“情况很严重,连我都被叫去帮忙,你回来就太好了!你至少肯定比十一那家伙顶用!”他的话语无伦次,我完全抓不到重点,但也知道事情不同寻常。

历来我们南楼负责治病救人,北楼则专攻毒术,南北两楼人数虽少,但全部都是精英圣手,任何一个流入社会都足以震惊医学界!我们的机动性很强,一般留在本部待命的医师不会超过三名,但就算在最繁忙的时期,诊疗室也必须保证至少有一人留守。而现在南楼居然全员尽出,甚至连北楼的人都被叫来跑腿……

难不成是主人出事了?

接下来的事证实我当时的这个猜测,虽不中,亦不远。

…………

……

离家一年多的少主回来了!

我作为副手参与了那次的急救,尽管从治疗本身来说可算相当成功,但由于受损过于严重,以少主的复原力来说并不乐观。

她的身体状况实在糟糕,与此相比,失去视觉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从高处坠落,承受了超出正常人负荷的冲击震伤内脏,只因体质特殊又勉强硬撑,伤势才一时没有显现。更糟的是在那之后,她非但没能及时得到治疗,反而再次受创,要不是她身体底子好,也许当时就支持不住了!

被派去找少主的檀大人在同一天被送回组织,他的震伤比少主严重很多,但伤势并不复杂,本来只要接受治疗好好调养也就不妨事了,偏偏主人因少主的事震怒,直接把他和木松,以及随行组员关进刑室,如果那时少主迟得半日苏醒,也许刑室里的人就都没命了。

师傅说少主肚子里的孩子不能要,以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可那时少主实在太虚弱,勉强手术会危及她的生命,所以才不得不延后。可自从少主恢复意识,她就再也不允许我们接近!

发现食物里下药就不吃不喝,担心我们趁她沉睡做手脚就不眠不休——她与她腹中骨肉同生共死的决心已经使她不顾一切,知道我们不让她留下孩子,不惜以命相逼!尽管能令少主缴械的方法有数十种之多,可无论哪种都必然会严重威胁到她当时已然极度衰竭的生命。

那僵持的三天,组织上层陷入空前的混乱!任凭我们如何苦苦哀求,少主都听而不闻,就连她最信赖的檀大人也无计可施。

“再这么僵持下去,少主会死。”师傅说。

我跟着师傅匆匆走进那间房,结果正撞见檀大人跪在主人面前替少主求情的一幕!

看到我们进来,檀大人只淡淡瞟了我们一眼,依旧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没有因为我们的突然闯入表现出丝毫不自在。他脸上依旧一派平静冷定,语气也不疾不徐,但我知道,若不是真的担心到无以复加,他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我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不愿看到我高贵强悍的大人那样卑微下跪的姿态,就算对象是主人,我也无法忍受!

我们进去的时候,对话已进入尾声——

“……您一直想要一个完美的继承人,‘他们’的骨血一定不会教您失望。”檀大人恭敬地低着头。

主人垂目看着他,一言不发,屋子里的气氛静得让人不寒而栗。最后,主人冷笑一声,说了句“你倒是好度量!”然后起身步出房间,从头到尾没看我们一眼。我不知道喜怒无常的主人最后会如何决断,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求情的话已经轮不到我和师傅再说。

…………

……

主人终究是舍不得少主的,加上檀大人求情,少主肚子里的孩子总算逃过一劫。她开始恢复正常的进食,积极配合治疗,也再没表露出任何试图逃跑的迹象。

许多天后,木椿回来了,听说捉回了“煌”组织的重要人物。少主“看”着那个躺在囚室里一动不动的男人,脸色苍白得吓人。也就是那一天,始终未向主人低头的她终于妥协,做出“再不见那个人”的承诺,条件是主人必须放那人的手下走,主人接受了。

就这样,在两位主子各退一步的情况下,半月来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终于缓和下来,然而我们这群下人被折腾得极度衰弱的神经却不是短时间恢复得过来的……

…………

……

木松给我带来几本绝版的医书,他偶尔会带来些类似的东西——珍贵的药材、奇怪的配方、新鲜的人体脏器……

组员间谈及木松总是与精明、狠辣之类的词挂钩,我对此毫无体会,只觉得他性格很差、眼光挑剔,经常处于一种神经质的不满状态。每次回来看见他,总会发现他眉间的川字纹比前一次见面来得更深些。

我问他关于少主的事,他的表情略显诧异。可能在他印象里,我一直是个不问世事的医学狂,用他的话说就是“读医读傻了”……

“我想帮她,”我趴在桌上低声说,“看着她感觉很痛心,我想如果能了解得多一些,也许就有什么能够帮到她……”

木松看我一眼,“难得你也会动恻隐之心。”

“这不是同情!”我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她很坚强,一直在努力,对自己想要什么没有任何迷茫,说‘同情’是对她的侮辱!我只是想帮她!”

我从未这样大声地说过话,难得的激动情绪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一番话出口,木松在短暂的愣怔之后竟笑了起来!

我极少见他笑,尤其还是这样放肆的大笑。以往他的笑除了冷笑就是嘲笑,可是这次似乎真的是哪里把他逗乐了,而我一点也不明白我那句说得非常严肃的话笑点在哪里,当时真是相当生气!

索性最后多少还是得到了一些信息,尽管出自木松之口,不可避免地带上一层敌视的偏颇色彩,但还是能想象那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因为就算撇开“煌”的首领这个身份不谈,如果只是泛泛之辈,以木松尖酸刻薄的本性,早被诋毁得不能看了……

…………

……

少主的情况还是很不好,身体里那个在当时还只能称之为“胚胎”的小生命增加了她身体的负担。怀孕的消耗使她无法得到充分的休养,折损过多而补给不足,所以就算我们这样给她补充,她还是非常衰弱。有段时间甚至频繁呕血晕厥!脏器受损对普通人来说都是极度危险的现象,更不用说她有孕在身。

看到少主默默忍受,独自强撑的模样,有时我会怨恨那个男人!为什么就这样丢下少主一个人,为什么在少主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在她身边?!

“如果你有个万一,我要他陪葬。”檀大人低声对又一次从昏迷中醒转的少主说。

“檀,别让我恨你。”少主这样回答,在我听来,真是残忍极了!我很清楚这段日子痛苦的不只少主一人,少主是伤身,檀大人伤的,是心……

…………

……

“少主,恕我直言,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怀孕是件十分乱来的事!”接过少主手中染血的毛巾,我终于忍不住说出埋在心底很久的话。

“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讨厌的草药也一直在喝,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少主睁着无焦距的眼睛淡淡说。离家这么久,再次回归,她身上多了种淡然宁静的温厚坚强。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你会没命的……”我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心头倏地涌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

少主到底还是听到我那句话了,失明后她的听觉变得极其敏锐。不过她向来宽厚,没有因为我的冒犯而生气,只静静阖上眼睛,“我和他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要我舍弃它,除非我死。”

究竟是怎样一段感情,让你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保护和那个人的孩子?我呆呆站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心情我不曾经历,也无从体会。

…………

……

这样苦苦捱了大半个月,少主的身体居然奇迹般地从最初的重创中缓过来,体质的优势渐渐显现,我想也许是那份拼尽全力的执着和信念令上天都动容了吧……

与此同时,从各国搜罗来的眼科脑科专家名单也终于从上百位筛选到几十位乃至几位,最终确定了第一个寻访对象是美国某医生世家的唯一传人。出发时间已经定下来,檀大人将陪同少主前往佛罗里达求医,而我则奉命随行。师傅虽然总说我还欠火候,但将这个任务交托给我,也算是对我相当信任了。

这边行程刚确定,“煌”组织正面入侵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心中蓦地生出一种不知名的期待!

但最终什么都没发生,那人来了又去,只留下一片硝烟弥漫、残垣断瓦……

我大概能理解少主的苦衷,与主人的约定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少主比谁都清楚,她的身体经受不了剧烈的颠簸,稍有闪失就可能危及腹中未成型的胎儿!逃离组织势必要冒着失去孩子的风险,而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拿她视为生命的孩子冒险!更何况她如今双目失明,就算以“煌”组织之能,想要带走这样的少主也绝对是痴人说梦!

这其中的隐情恐怕只有贴身伺候如我才想得到,外人自是无从得知。可是“煌”的首领啊,如果你真的爱着少主,为什么察觉不到她内心的痛苦挣扎?为什么这样轻易就放弃她一走了之?

为什么不想想,少主她,可能是在撒谎?

从这天起,我正式恨上了那个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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