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秋雨淅沥嘈杂，青竹轩的书房中有一份乱中静。

红袖正侍候着二公子读书，研磨添茶，低眉顺眼，站在旁边就跟不存在似的，忽然房门被敲响，门外传来闻风的声音。

“公子，黔州来了封信。”

闻风推门引进一股凉风，从怀里掏出两封信，一封恭恭敬敬递给了二公子，另一封冲一边伺候的红袖扬了扬，嘿嘿一笑，“红袖，你的。”

她的信不必问，定然是家中来信。

红袖一抬眼皮，呆板的一张脸瞬间鲜活起来了，接过信，冲着闻风漾起一个甜甜地笑，“多谢。”

接着退回原本的位置，明明没有褶皱，却还是小心抻了抻，小心翼翼放进衣襟中，然后迅速站定，又成了兢兢业业站桩的小丫鬟。

二公子拆了信，快速看完，提笔回信一气呵成，闻风接了信迅速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重新恢复了风平浪静，但被打断过的安静又与刚刚不同了，空气中好像漂浮着浮躁因子，果不其然，没一会儿，戚温安端起茶碗，身子往椅背一靠，坐姿极为放浪不羁，抿了口茶，“研磨。”

红袖默不作声去研磨，眼睛盯着墨条在砚池磨来磨去，努力忽视戚温安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专心致志地做事。

“红袖，你是哪里人？”

“回公子，奴婢是平城人。”

“家中有谁？”

“母亲和一个妹妹。”

“平城那么远，倒也舍得？”

“家里穷，没办法。”

红袖的来历打从来青竹轩的那天，戚温安就了解的清清楚楚了。

“识字吗？”他又抿了口茶，伸长手臂小小一声“砰”放下了。

红袖觉着二公子不是那种想和她闲聊的人，于是忍不住好奇抬起头看他，见他弯着嘴角心情不错的样子，向她伸手，“拿来吧，我念给你听。”

说实在的，红袖不想。

但二公子开了口，她就没法拒绝。

“袖袖，你好吗？家中一切都好，勿念。”

“你小时的玩伴卢春与小柱下月成亲，卢春说，你要是能去参加就好了。还有你小安哥书念得很好……”

“都是些小事，你不要嫌母亲烦，等你回来。”

“袖妹，待归。”

因为路途很远，红袖与家中的书信来往并不频繁，她不认识字，只能托院里识字的姐姐念给她听，可是识字的姐姐并不太会写字，只能花钱去找捉刀，每回一肚子的话想说，临到时候却是简单的，一切安好，不用担心。

她怎么会嫌母亲烦呢？她恨不得母亲再多说一些家里的事情。

红袖免不了眼圈泛红，整颗心都好像随着信里的每一行字飞到了家乡，在脑海中勾勒这些事情发生的样子。

“字写得不错，是信中提到的小安哥？”戚温安抬起另外一只手，弹了弹几张信纸。

“是……”嗓子好像被掐断了一般，红袖撇过头，赶忙胡乱摸了把眼角，补了个圆满的“是。”

戚温安将这两张信纸递给了红袖，红袖刚擦了眼泪，怕沾湿了纸，在身上随便擦了一把，小心翼翼接过来。

接过来的间隙，忙着盯信湿漉漉的眼睛抬起望着戚温安也习惯地漾起笑，只是触到他的眼睛忽然敛了笑意，似是意识到不合适，脸蛋空白了一瞬，好像不知怎么办才好，迅速低下头行礼道谢。

虽然一个字都不认得，但红袖的眼睛盯在上面舍不得离开，想到自己还在做事，控制住自己不多看，仔细折好又放回去了，接着动手去研墨。

看着还是那个闷头做事的红袖，但她心里知道，现在自己做事更有劲了，觉得二公子再刁难一百回也能应付来下来。

戚温安手指扣响桌子的声响拉回了她的注意力，“红袖，可想识字？”

一瞬间，红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不敢再问一次，生怕二公子嫌她连个话都听不清的笨丫鬟，不配学识字。

大多数的女子都不识字，也就只有富贵人家才会特地教女子识字，毕竟女子又不需要去考取功名，不如好好学习女红更实用。

能帮自己念信的姐姐父亲是原先孙府的管事，小小年纪就侍奉在夫人身边，因为识字会念书，平日里常给夫人念她喜欢的书听。

红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亟不可待地回答，“想！”

她看到戚温安眼睛眯起，似是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你以后就跟着我去书斋。”

后来，在别的人眼里，她在青竹轩翻身得脸了，成了与二公子身边肖雨闻风一样的被看重的丫鬟，就连德成书院，都有资格侍奉左右了。

红袖本来以为让她学识字就是给她一本启蒙书自己看，不会的就去请教肖雨和闻风，没想到二公子专门请了先生给她授课。

并且不光学识字，还学算账。

“你是我的丫鬟，这些都是基本的。”

红袖明白，这是二公子告诉她，待在他身边什么都不会会让他没面子。

明面上她去德成书院随侍，实际上大多时间都是待在书院附近二公子买下的宅子里学习，上午是账房孙老先生教算账，下午是女先生教识字背书。

红袖不傻，她知道这些东西等以后出了府都是傍身的技能，不止是为了二公子的命令，也是为了自己，学起来格外用工起劲。

在小的时候隔壁的小安哥上私塾要考举人，开始的时候，她也想去，就去问爹爹，她为什么不能跟小安哥一样去上学？

父亲模仿着她的声音，“为什么我们家袖袖不能读书呢？因为私塾不收女子，袖袖是女子，所以不能去。”

“可是，爹爹，为什么不收女子呢？”她什么都不懂，天真地发问。

爹爹被问愣住了，摸着她的头，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她。

没过多久，小安哥读书读得很痛苦，她就不再想读书了，这么难又这么烦的事情她不想做！可是她也不想跟着母亲学刺绣，太难了。

那时候她只会躲懒躲难，现在她知道了，女子不是只能做女红，也可以去识字，识字并不一定只为了考取功名，天下间有很多事情只有识字才能做到，至少不识字连一份信她都看不懂。

春去秋来，转眼间红袖已经学识字算账一年多了，还能自己独立写信给家里，就是字丑了些。

新年将至，夫人的病在这个冬日里倒是没折腾，二公子挑了个日子带着红袖和闻风来了福音寺，为了给夫人祈福，红袖也趁着这个机会给家里人求了求平安。

为免奔波在寺里歇息一晚，第二日再回去。

第二日，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外呼啸的风声，挑帘往外望，雪花扑个满脸，雪下得不大，但冬日的风又大又寒凉刺骨，红袖昏昏沉沉躺在二公子怀里，烧得脑子糊涂。

昨夜歇在庙里的客房，她觉得有些冷，并没在意，结果一早起来就发了高热，否则他们也不至于还要在这种天气里急匆匆下山。

“阿娘……我好想你……阿娘……”红袖忽然感觉有人晃她，本就头疼晃得更昏，这人还捏她脸蛋，有些疼。

“红袖，别睡，坚持一会儿。”

红袖给她阿娘撒娇的美梦碎了，不用睁眼她都知道这是二公子。

迷糊的时候不知道，但醒过来，她发觉自己躺二公子腿上了，这怎么能行？！

正想起身，马车忽然急停，两人都晃了一下，红袖差点没给甩地上去，幸好戚温安眼疾手快给拽住了，刚一坐稳，他正要兴师问罪，车外先传来驾车的闻风的声音，“公子，红袖，你们没事吧？！”

明显感觉戚温安要发的火被闻风反过来的关心堵了回去，他只好先回，“无碍，”正要提一口气骂闻风，外头的闻风又抢了白。

“公子，前面有一行人，看着好像是在打劫。”

戚温安这回可逮着机会了，“打劫就打劫，留下来看热闹不成？赶紧走，红袖的病耽误不得！”

“可是……公子，她们朝咱们跑过来了。”

“救命啊，求贵人救命！我是当朝中散大夫莫元莫大人府上女婢，这是我家二小姐，路遇抢匪劫路，求贵人相助，待小姐脱险，莫府定当回报！”

说话的功夫，红袖已经将身上裹着的二公子的厚披风脱了下来，身体坐直，成了端庄规矩的丫鬟。

戚温安见了眉头皱得比刚才还紧，压低声音厉声说，“裹上！”

红袖摇摇头。

都不用红袖开口，戚温安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奴婢逾距，不合规矩。

没等戚温安发火，闻风的声音传进来了，“公子，您看这……”

“滚！”

闻风最喜欢干这种打架的事了，那得令的声音便可听出兴奋。

“多谢贵人相助，”这道女声比之前那道要镇静许多，宛转悠扬，含着劫后余生的感激，想来是刚刚女婢口中的二小姐。

劫匪被闻风赶走了，但莫二姑娘及其仆从却回不去，劫匪砍断了他们所乘马车的缰绳，马儿跑了，只能将他们带上。

戚府不缺钱，马车也是宽敞舒适，多坐两个女子并不碍事，莫书蓉及紫玉上了马车，才见了救他们的贵人是位玉面郎君，

长相气质好似这冰天雪地里托生出来的惨绿少年，此刻这位郎君脸色并不太好，没等她们先开口道谢，他先丢了一件披风给角落的丫鬟，“拿好。”

她们才注意到缩在角落不起眼的丫鬟，大抵是这丫鬟做事不利惹他不快，交换过名姓，莫书蓉与紫玉再不敢多言，行了一路，马车内一片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