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话本（3）

二人又一次陷入尴尬的沉默。梅郎官盯着垂眸沉思的徒弟，心想自己算的卦十有八九不会错，楚聆月恐怕是遇见喜欢的人了。这可真是稀奇事，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他喜欢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陷入沉默许久的楚聆月猛地抬起头，眼睛发亮：“我想好了，我要出门。”

梅郎官居然连问都没问，起身就往外走：“我给你驾车。”

楚聆月坐在原处愣了很久，直到梅郎官回来告诉他马车套好了。

“做徒弟的怎么能让师父赶车？”楚聆月皱眉，“让王头儿来。”

梅郎官却笑道：“快走，不然你一会儿就要退缩了，正巧我也想见见那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高大英俊，十分惹人喜爱。”

楚聆月脱口而出：“是非常英……”

他登时抬起头来，和梅郎官对视。梅郎官似乎早就看穿了，嘴角还带着笑：“真是个男人啊？”

“是啊……”楚聆月瞬间萎靡，“他还有孩子呢。”

“哦……”梅郎官点头，“很好。”

“师父您不骂我？”

梅郎官摇头：“这算什么，我当年不告而别，跟着萧长思东奔西跑好些年，你师祖也没骂我一句。很多时候，说什么也没用，是好是坏，总得让你试试，你自己撞南墙就知道了。”

“撞南墙也不怕，把墙砸塌了，再踩过去。”

说着他叫来罗三金：“想不想去看你爹？”

罗三金立刻点头：“想。”

说着，楚聆月双手往马车上一撑，整个人灵巧地跳上去，眨眼间就坐在马车边上：“走。”

罗三金瞪大眼睛：“你能自己上马车？”

梅郎官在一旁笑答：“他还能自己上树呢。”

楚聆月得意一笑：“很多人上马车还没我利索。”

罗三金表示赞同：“我就得踩凳子。”

这马车高大，四肢健全的成年人都得使劲跳上去，更何况罗三金一个十岁的孩子。梅郎官觉得好玩，就说：“要不要我托你一下？”

“不，不用了。”罗三金自己往上爬，因为没了马车凳，他的动作十分滑稽。楚聆月好整以暇坐在马车边上看，好像在看一只猴子，转念间想起这是罗瑞的孩子，自己得对他好一点。

他就伸出手：“来。”

罗三金瞥了这只满是茧子的手一眼，然后搭上去。楚聆月往后一拉，罗三金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腾空而起，几乎直接飘进了马车车厢。随后楚聆月另一手往侧一托，罗三金稳稳落在马车中。

“你……”罗三金吓出一身汗，话都说不利索了。

楚聆月开怀大笑：“没见过吧，你爹不太可能这么对你。”

罗三金心想谁敢这么对他，早被他杀头了，但他不可能把楚聆月杀头，只好闷气地回答：“是啊，我爹可温柔了。”

“那你见过他发火吗？”

罗三金想了想：“没有。”

“那你可要小心了，总不发火的人一旦发起火来都是很可怕的，让你以为你以前从来没认识他过的可怕。比如你爹，他真发火了，是要死人的。”

“我见过他杀人，他也不像生气的模样。”罗三金回答。

“杀人不见得是生气，但生气了一定会杀人。”楚聆月纠正。

“那你呢。”罗三金眨眨眼。

“我就不同了，我经常生气，但我极少杀人。”

“你也杀过人？”

楚聆月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向罗三金：“这不是很正常？不然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那他们为什么杀你？”

“一个残废抱着金砖过日子，如果是你你也想杀我的。”

残废抱着金砖，他能保护好金砖吗？自然是个人都会来抢，但显然楚聆月不是普通的残废，手里的金砖拿得颇为稳妥。

罗三金想了想就明白了，再想到一会儿他可以见到罗瑞，又欢欣雀跃。楚聆月斜眼见着他这样子，开口提醒：“你爹现在不叫罗瑞了，叫徐华，可别记错了。”

“知道了。”

此时罗瑞正在节度使府上的冰窖里看仵作验尸，只是验尸很难验不出他们到底归属何处，罗瑞心里取笑王砾究竟是做了什么，让四面八方的刺客都来刺杀他，也许他什么都没做，但占据这个位置本身就是错。

王子羽从外面进来：“外面有人叫你。”

罗瑞微微皱眉：“找我？不可能。”

王子羽回答：“咱们的老熟人了。”

罗瑞就明白是谁了，当即又否认：“那更不可能了，楚庄主从来不出门，你不可能不知道。”

王子羽侧头：“可我有必要骗你吗？”

“真的？”罗瑞满腹狐疑地低头出门，王子羽紧随其后。

难不成是罗三金出事了？明明自己前几天才过去探望过，罗三金筋骨康健，神态正常，难不成是又来了刺客，又是那对双胞胎？

王子羽跟在后面看着罗瑞的脊背逐渐紧绷，握住刀的那只手上青筋暴起。

“别着急，”他开口提醒，“他们看着挺好的，可能就是你儿子想你了。”

罗瑞这才放下心，出了节度使官府大门，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果然是楚聆月和罗三金。罗瑞眯起眼睛，认为那驾车的也不是凡人，容貌出众颇有气度，心下想碎璧山庄也许还和以前一般多有能人，不过从明面转向暗处而已。

“爹！”罗三金喊了一嗓子。

“嗯。”罗瑞凑过去把罗三金从马车上抱下来，又转头看向王子羽。

王子羽回答：“难得你儿子来一趟，现在也没什么要紧事让你去做，你就随意吧。”

说着他和楚聆月互相见礼，楚聆月今天明显心情不错，对王子羽都客气不少。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离开这里吧。”罗瑞对楚聆月道。

“嗯，那就走吧。”

驾车人和罗瑞对视一瞬，罗瑞瞬间移开目光，而这驾车的则从上到下把罗瑞打量一番，才跳上马车打马向前。罗瑞本想把罗三金再放回马车上，只是罗三金抱着罗瑞脖子不撒手，罗瑞只好抱着他往前走。

“庄主，你们出门来做什么？”罗瑞还记得之前楚聆月说过的话，心想这是遇见了棘手的事要托付他来解决？

他抱着罗三金在前面走，等了半天没等着回答，转身一看，发觉楚聆月正以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注视着他，并非生气或者厌恶，也不是焦急或者难过，而是五味杂陈欲言又止，明明是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嗯？”罗瑞微微皱眉，“再不说，转个弯就到大街上了。”

楚聆月反而松了口气：“去吧。”

罗瑞就没再问其他，依旧抱着罗三金拐个弯向前走。

节度使官府位置极佳，出了巷子就是完玉城大街，此时已近傍晚，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夕阳西下，把完玉城从中间一分为二的那条河的河水幻化成金绿色，上面飘散着落花绿叶，暖风阵阵吹在人脸上扫得微痒。街上的人们不住忙碌，但大多都笑着闹着，手提篮子或者身背竹筐，在诸多摊子店铺里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驾车人喝停马车，召唤过罗瑞：“你过来驾车。”

罗瑞回答：“前辈要走了？”

梅郎官嘴角翘起：“眼力不错。”

罗瑞稍稍低头：“多谢前辈夸奖。”

说着梅郎官瞬间不见，消失在茫茫人群中，众人都没有发觉他的出现，也没有发觉他的离开。

楚聆月从马车里挪出来：“你知道他是谁了？”

罗瑞转向他：“你师父梅郎官。”

“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你的态度，”罗瑞沉思片刻，“哦对，你有话想说，是想和我说吗？”

罗瑞语气平静，但眼神如针尖一般直刺楚聆月心头。楚聆月一下冷静下来，不上头了。他把自己这次出门的行为称作上头，因为他猛然发觉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突兀，多么没有经过思考，他不应该这样。

见楚聆月缓缓端坐回马车里，罗瑞就知道他不想说了。罗瑞也不提醒，把罗三金放回马车：“主子你难得出来一次，想去哪里？”

“就完玉城大街上走一圈，”楚聆月若有所思，“从南走到北。”

罗瑞就牵着马车在完玉城大街上慢慢走，楚聆月和罗三金一个从车门处一个从车窗处向外探视，眼里是完玉城的车水马龙。

远处数十人聚集在一起围着一桌一凳的小摊，小摊旁边支着一个幡，上书“算卦”两个大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写。

罗瑞扭头低声喝道：“罗三金，低头，趴下。”

罗三金立即抱头趴在马车底部。楚聆月不明所以，探身向外，大半个人都探出了马车。

熙熙攘攘中，小摊后一个道士闭眼端坐，傲慢十足，周围不乏捧着铜钱银两之人，可他都一概不理。他衣衫破烂，上面打满补丁，他尽管傲慢但又从容，与周围格格不入，丝毫不为喧闹所动，自有一番从容气度。

罗瑞盯着那人许久，说：“天机不可泄露，没什么好算的，主子，咱们走吧。”他心里想的是万一这算卦的真是神通广大，看出罗三金的身份又贸贸然说出来，他们就又要逃亡了。

谁知刚走出没几步，那道士猛然睁开眼，那眼睛圆溜溜精光四现恍如铜铃一般，精准无误地落在这一行人身上。罗瑞心下一凛，本能地险些把刀□□。

这道士变脸如翻书，瞬间笑容满面，他拨开四周人走过来，站定在他们眼前，先是对楚聆月说道：“这位公子的面相很特殊啊。”

他声音低沉喑哑，嗓门也不大，但罗瑞和楚聆月都听得一清二楚。

楚聆月心头一震，继而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笑道：“在下双腿残疾，病久了这副病模样就上了皮相，自然看着特殊了。”

这道士摇头：“病容与否，贫道还是看得出来的。这位公子，你的面相很奇怪，是极度低贱和极度尊贵，混合在一起的很少见的面相，你未来有可能大富大贵，也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楚聆月冷笑道：“哦？是吗？那这面相有什么坏处？”

“未来必然坎坷不平。”

“那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贫道可以再送你一卦。”

楚聆月双腿盘起坐在马车上，秀丽的容貌让人几乎挪不开眼，只见他仰脸一笑：“那我还是把这好运气留着，万一未来老天爷能开恩救我一命呢。老道人，天机不可泄露，多说多错啊。”

罗瑞一直不错眼地盯着老道士的动作，就见老道士伸出手指缓缓朝马车里一指，还没等开口就被罗瑞握住手。这老道反应也极快，在罗瑞抓上他手的前一瞬他翻掌为拳，与罗瑞单手交握。

“老道人，在这儿待了一天，累了吧，您给我家主子算卦，虽说不要钱，但也不能让您白说，”罗瑞满面堆笑，“这点银钱，就请您喝壶茶吧。”

罗瑞笑，老道士也笑。他们握住的那两只手中不断交换内力，骨骼震动所发出的响声清晰可闻。二人不断加注内力，而罗瑞脸上毫无惧色，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加放松惬意，甚至另一只手背在背后。

老道士也应对自如，但他发觉罗瑞是个难缠角色，时间久了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他也并无恶意，爽快地开口：“那贫道就却之不恭了。”

他们同时撤回手，而二人两手之间那原本能填满掌心的银锭，此时已经成了带着清晰指印的饼状。

“年轻人前途无量，”老道士又开口，虽然这场面怎么看也像是在挽回自己的面子，“保护好马车里这两个人，你以后身家性命，都是他们两个说了算。”

他果然看出来了！罗瑞心下叹息此人的慧眼如炬，只好侧旁敲击：“请问前辈，什么是天机？”

“天机就是不可言说的事。”

“如果说了这不该说的呢。”

“那上天会把这人收回去。”

“那晚辈祝您精神矍铄，长命百岁。”

“小友太客气了。”

“只是……我只有身家性命关乎在他们两个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罗瑞想起了楚聆月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帮他问了一句。

老道士却哈哈大笑起来：“你不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问了，那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了，为了贫道自己的长命百岁，我得缄口不言。”

罗瑞当然没想到自己赢了内力比拼，结果在这儿被结结实实摆上一道，当即被这记仇的老道士给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