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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还曲

薛倾明什么做不出来?

秋眠与他周旋了十余年,再清楚不过,他的这位“师叔”,正是用端庄的皮囊包住了浑浊的野心。

薛倾明生有百相。

秋眠见过他不止一面。

心机莫测有之,天真澎湃亦有之。

他可以是慈悲大度的神明,温柔地亲吻信徒的额头,再以刃穿心,贴耳说上一声:“请你去死呀,可好?”

穿书局曾给出警醒,永远不要对此人有半分的低估,并向秋眠透露过一部分的信息。

此人乃是一个异化的“天道”的造物,但细节全未说明,只因秋眠是太仪界唯一的执行员,他一旦被俘,极大可能会将穿书局的计划泄露。

这倒不是说穿书局不信任他,而是太仪小组的几十号负责人,都曾与那异化的“天道”打过交道。

他们可以断定,只要自己人被抓,不论生死,都能被撬开嘴。

针对异化“天道”,翻书计划只是穿书局制定的众多的计划之一。

秋眠曾见过另一个计划的阵亡名单。

那是穿书局与“天道”的正面交锋,双方投入人员不计其数,战役打的惨烈,穿书局一度临危,无数员工沦陷在了“天道”的地盘。

若不是一位指挥在危机关头开出一个大型跨时空的传送阵,他们几乎会搭进去半个穿书局。

而指挥先生付出的代价也并不小,作为穿书局一把手钦定的继承人,他千万年的积分努力付之东流,命如烛火,朝不保夕。

穿书局没有告知秋眠太多,秋眠也不想知道,他仅知晓那位更为恐怖的“天道”无法亲自前来太仪界。

于是便派了祂的造物来。

薛倾明一直叫那天道为“父君”。

在与其相处中,秋眠发现此人的性格完全是割裂的,有承自那位天道的温文尔雅与行事手段,也有许多出自他对父君的孺慕。

他是在讨父君喜欢的孩子,把太仪献宝似的捧出去。

秋眠曾被他斩过蛇尾,在无尽的金麦田中挣扎了一夜,连他自己也不知,他的血画出了一副巨大的图形。

薛倾明在用这幅画向父君通讯。

“眠眠,回神啦。”

陌尘衣见他坐在镜前发呆,手上木梳的齿已深深嵌入了掌肉。

修士用术法隔空取了梳子,拿来晃了晃道:“我给你梳如何?”

秋眠回了神,刚想说不必麻烦,对方却已经给他梳了起来。

他无心去拗这修士,便讲起出阵的疑点:“前辈,你说真的会有人把因果详细记录下来吗?”

秋眠面朝铜鉴,其中倒影的人脸模糊不清,映出的唯有冰台色的轻袍,苍白的肤色与素色的衣一抹而下,影影绰绰,似一道虚渺的的鬼影。

陌尘衣的灵力从单薄的肩上传递。

可不过短短几日,修士就发觉少年的身体越来越像是无底的深渊,他的灵力如江河入海,却难以补充这枯竭干涸的躯壳。

出现这种情况,陌尘衣已隐有猜想,夺舍之人与躯壳排异,大抵就会如此。

“非常像一个陷阱。”木梳从上至下,遇上打结不通的地方,他便就一手轻轻掐住上方的头发,另一手用一点点梳开,“但哪怕是陷阱,也不得不往下跳了啊。”

……没有时间了。

不论是花冬,还是秋眠,亦或是在逐渐被同化的陌尘衣,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而留下记录的人,把因果大大方方放在了他们面前。

在因果中,迩烛塔的存在感极强。

朱红高塔,承担了两个媒介的作用。

一者运转阵中灵气,活人在那里死去;二者作为生人与纸人的转介处,纸人在那里解脱。

而他们也已经计划好如何入塔。

参考书院夜间秘密的展露,陌尘衣从前去书院一无所获,很可能就是因为他的身份问题。

此番他为看顾作为学生的秋眠而担任讲习先生,有聘书有令牌,就得以见到夜中的书院。

这也许就是一条筛选人员的法则。

那么进迩烛塔也就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什么人可以进塔?

在晏府祠堂的供奉神明者。

“后日就要做祈福了,这正是个时机,只是祠堂侍神者甄选严苛,而今去弄正当身份怕是不行,不知冒名顶替可否骗一骗那法则?”

陌尘衣将他的长发顺好,探手在他面前的匣子里择发带。

秋眠随手勾了一根白的出来,陌尘衣却将其绕在指间,转而去取了一条银朱色的出来,笑道:“这个好看,添气色。”

“……嗯。”秋眠没有拒绝,用镜与陌尘衣道:“确实太惨淡了。”

“眠眠。”陌尘衣欲言又止,顿了一顿后还是问了出来:“云明宗,与你是什么关系?”

就在方才,陌尘衣将他在笔记中读到的内容尽数背出后,一个年号令靠在榻上的少年挣扎坐起。

少年仓皇地握住陌尘衣的手,颤声请他再说一遍。

经由这份记录的触发提醒,陌尘衣能暂时摆脱法则的同化,他想起一些真实世界的情况,说:“天华八十七年,我来自这个年份。”

那一刹那,秋眠耳边嗡鸣不断,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可能?!

翻书计划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外面的时间为什么没有回到《迷仙》的初章?!

陌尘衣见他神色恍惚,整个人如烧过的残灰般一吹就要散。

他将少年半揽在怀,给摇摇欲坠的秋眠一个肩膀,问说:“你是不是有家人在血厄之祸中离世?”

陌尘衣熟练地拍他的背,“没事、没事儿啊眠眠,天地灵气逆转,因果重算,很多人都回转了回来,我就是其中之一。”

“云明宗——”秋眠抓住陌尘衣的衣袖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云明宗的峰主们如何了,还有宗主鹤仪仙君,他如何了?!”

陌尘衣第二回听见“鹤仪君”这个道号,头一次便是在少年深陷梦魇的哭求声中。

“云明宗的峰主们我见过一回,都好好的。”他极力回忆自己重生后的景象,“那个第三峰的纪峰主经常在外面走动,呃她叫什么来着,纪南月?和他搭档的器修峰主也在。”

再绞尽脑汁回想加猜测道:“至于你提到的云明宗主鹤仪君,我虽没见过,但林涧肃这宗主已经通告修真界说自己不干了,我想是因为那前宗主应该也活回来了的缘故,该是在闭关吧?”

陌尘衣原说这些是想宽慰眠眠,谁知效果出乎他的意料。

怀中的少年重重闭上了双眼,随之浑身一震,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在那之后,陌尘衣鲜明地到眠眠的身体急转直下,魂魄与躯壳的契合度低的不能再低。

这本就是个死躯,此时这活人的一口气却也快要散了一般,速度快的连陌尘衣也猝不及防。

从前陌尘衣便在这孩子身上闻到了一种死气沉沉的味道,但现在这气味竟发生了某种改变。

变得舒卷张开,虚渺的抓不住。

云明宗与他有什么关系?

……大抵是恨。

秋眠哑然失笑,“不过既然生死已过,也就万事皆休了罢。”

他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便按计划行事,今夜前辈先去探迩烛塔和祠堂,我先去书院的暗室内弹因果琴,之后与你回合。”

既然笔记竹简带不出来,说明因果就附在上面,他要去把因果线索抽取。

再来就是最后一个条件了。

站起身,秋眠披上外袍,对他道:“前辈,我去看看花冬。答应您的琴我不知是哪一段,我会的谱子若只起一章,一刻不停的弹,后日可以弹完,兴许其中就有您徒弟的那支。”

陌尘衣静了一刻,颔首道:“好。”

他们要去迩烛塔,却定不能把花冬留在这里,而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迩烛塔俨然要成这个阵的中心。

花冬以及这阵中所有的生灵若想离开,也必然要经过这座高塔。

再想了想局势,陌尘衣思绪慢慢发散,又在猜一会儿眠眠会抱哪种小动物回来。

花冬要撤走,但不能明目张胆,恰好陌尘衣芥子囊里有个法器,可以暂时收存只小灵兽。

他们就商量把花冬姑娘变成小团子偷偷带出。

眠眠一定会问花冬想变成什么团子,而那小丫头必然会说都好都好,看你喜欢。

眠眠会喜欢什么小动物呢?

陌尘衣想,他会喜欢毛茸茸的小团子吗?

秋眠离开了一炷香时间,想必也是和花冬再谈了谈,再回来时,手腕上多了个镯子。

镯中卧了条烟霞色的小蛇。

陌尘衣:“……”

他默了一瞬,道:“眠眠,你喜欢……蛇?”

“对啊。”秋眠点头,“长毛的不好带,这个方便。”

真真是效率至上了。

陌尘衣默默记下少年独特的小动物喜好,给那镯子中灌了一些灵力。

花冬修养其中,舒服地酣睡,还是毫无软体动物样儿的肚皮朝天的睡法。

把花冬领了出来,秋眠按照承诺,准备给陌尘衣弹琴。

院中夏木茂盛,高大的亭盖遮下了碧波似的影,他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把连同书院服饰一并送来的琴横在膝上。

陌尘衣当时说要给他买琴,但还目前在慕色,晏氏的宝库他也去过,却觉无哪一把琴可与少年相配。

眼下也仅能用手边的这一把。

有风自青萍之末旋起,披一席青色衣袍的少年在树下弹起一曲又一曲。

他会的曲子繁多,毕竟当过挽仙楼的琴师,当世盛行的曲目皆要练习,但多是风月。

既然答应了陌尘衣每一曲都试一试,他也没有去挑选,想到什么弹什么。

曲如流水,从风花雪月至灯花棋子,依依杨柳送多情人,春末荼蘼盛,冬雪侯归人,终于唯一的一首峥嵘铿锵,狼烟烽四起,春闺梦里。

音愈高,声越切。

而秋眠显然低估了这把琴的质量。

“铮——!”

一声过后,弦断琴毁。

秋眠垂眸道:“我去修一修。”

“不必了。”陌尘衣起身上前,合住他的泛红的指尖,说:“后面的曲子,下回再弹吧。”

“可是……”

“我徒弟不会在这里。”陌尘衣沉声道:“离开此处,我们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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