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京州的冬天又干又冷。

连续几天，城市上方都顶着一片惨淡的蒙蒙灰白。

庄秦这会儿刚做完一台手术，推开科室门时熟悉的手机铃声刚落下尾音。

室内空间不大，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两张椅子对置两侧，靠墙一排文竹，门口贴着几张人体骨骼结构图和大脑神经图。

庄秦穿着白大褂从一摞病历本下掏出还没息屏的手机，三个未接全是他妈陈荣荣的。

再看眼时间，六点四十。

怪不得。

把陈荣荣急坏了。

“喂，妈？”

庄秦拿了水杯把电话拨回去，又切换界面去搜索粤菜馆离他们医院多少路程。

城南那家粤菜馆是陈荣荣订的，她对这方面讲究多，格调合适，就是距离有些远。

开车要四十分钟，六点的相亲保准是要迟到了。

果然，电话刚一接通，那头就急道：“刚忙完？”

庄秦心想完了，打开免提后把手机放桌上，皱眉酝酿后答一句。

“是啊，累的胸口闷。”

“别跟我说这个，狼来了还是我给你讲的，少跟我来这套。”

庄秦笑笑，在门口的自动饮水机处接杯水，顺手从隔间门后的挂钩上取下自己的衣服。

-

他妈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多金的相亲对象，从同性婚姻合法以来，这项活动比他吃早饭的时间都要规律。

以前他拿工作忙没时间搪塞过去，陈荣荣就从各个相亲软件上帮他物色，后来看得多了挑不出来，开始从身边的老姐妹们身上下手。

这次介绍的是王阿姨家的儿子，一个渡马镇出来的。

据说庄秦小时候回老家，没同龄的小孩儿陪着玩，看人家长得比他高，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溜达。那小孩儿比庄秦小三岁，不乐意跟他玩，他就换一套表妹的白裙子追着人家跑。

从大门口一直绕着广场跑了五六圈儿，最后把人扑在地上，满胳膊满腿的擦伤，人立时就被扑哭了，回去以后烧了三天。

这事儿在他家的餐桌上翻来覆去的说，到现在他也没记起来过。

他妈说是被他吓得，庄秦反驳她不相信科学。

陈荣荣说着说着没听到庄秦的回应，“喂”了几声，庄秦再从隔间钻出来已经换好了衣服。

“在听，‘小伙长得排场’。”

他也只听到最后一句。

“她儿子和你一样，从小到大恋爱都没谈过，你们俩聊得来。”

没谈过恋爱的两个人约会，怎么可能聊得来，又不是单身派对。

庄秦嘴上说让他妈放心，心里想着实在不行处成兄弟，一个地方出来的，吃顿饭的事，不吃亏。

“你开车慢点，我们迟到了没办法，就买单积极点儿争取留个好印象，以后妈给你提亲也硬气。”

庄秦抬手把水喝光，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话觉得好笑，怕说起来没完只“好好好”、“行行行”的应付着。

陈女士还不知道庄秦要去拜把子。

等挂掉电话，他从好友名单里拖出一个才加上不久的联系人。

要不说陈荣荣这次催的紧，联系方式都不用他们见面后要，借着从一个老家出来的理由，把联系方式都推过来了。

庄秦编辑好信息点击发送。

这次的确是他迟到了，这对于初次约会的年轻人来说，很败坏好感，即便他并不打算和对方有什么深度发展，但该有的社交礼貌还是不能丢。

也不想双方长辈因此闹别扭。

况且能被吓晕的小男孩儿应该是个玻璃制的，回头哪儿说的不对了再给他告一状，又得挨训。

他这么想着，拿钥匙锁门往外走。

过了下班时间，一楼大厅值班护士只剩两个，但也没显得安静，来来往往都是人，只是没吵嚷的。

“庄医生。”

低头捣鼓患者资料的护士听到脚步声抬头，见庄秦下来叫住他，弯腰从脚下拿把伞出来冲他晃。

“外面下雪了，带伞没？”

庄秦往外看了一眼，地上薄薄的一层白霜。

憋了好几天，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憋不住了。

庄秦笑笑，“你留着吧，明早雪花更大了。”

庄医生说话声音温柔，笑起来没有面无表情时的距离感。

小护士直愣愣的看着那道高挑清瘦的身影转身往门外走，一把伞举在胸前撂不下。

“还看呢还看呢，不害臊。”

小护士被人戳穿脸不红心不跳，一脸骄傲，“你不爱看？你脚底下还放两把伞。”

“……”

庄秦边走边低头看着天气预报。

这几天降温降得厉害，连续三天都挂着小雪的图示。

他从口袋里抽出另一只手，打算截图发给陈荣荣。

手指还停留在屏幕上，恍惚间看见眼前多了一块黑影儿，想要往旁边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庄秦被迎面跑进来的人冲撞的踉跄一下，摔在地上。

手机往外滑出两米远碰在柱子上又被弹回一截儿，屏幕从角上开裂出一条缝。

他人都被撞蒙了，腹部被硬东西磕的直反胃，脑袋也晕。

撞他的男人神色焦急，只瞥了他一眼，就急匆匆往前台走，手上横抱着个人。

冬天生病的人多，踩冰面落水的多，打出溜滑摔骨折的也不稀罕。

庄秦神经一崩，只来得及忍着头晕站起来，匆匆跟在那人身后。

小护士想去扶庄秦的路线也跟着一转，转身带着人跑，边跑边问：“车祸？昏迷？中毒？”

那男人看她一眼，嘴唇一动没发出音来，只听见旁边传来一阵车轱辘的哗啦响声。

周围的人往旁边避开让出一条路。

庄秦推着担架车跑过来，“放上来。”

“什么情况。”

小护士跟着推车，火急火燎的往急诊室飞奔。

急诊室的灯已经亮起来了，值班医生跑出来俩，边戴口罩边忙着准备手术器材。

“喝了一晚上酒，昏迷了。”

推车上躺着的人回应似的嘤咛一声。

“……”

-

给人挂了水，庄秦才坐在楼道的椅子上缓解眩晕感。

十几年没摔过，这一撞给他撞得头晕屁股痛，往冰凉的凳子上一挨好受不少。

坐着坐着看到腿上放着的大衣外套才想起来被遗忘在身后的约会。

摸摸口袋，手机没在身上。

他想起刚刚摔的那一跤，应该掉在一楼了。

庄秦没坐电梯，头上的不舒服劲儿还没缓下去。

那人的脑袋也是真的硬，对方低头怼开门帘后没看见已经走到门口的庄秦，正好碰在他头上，还被怀里横抱着的人的冲劲撞了出去。

今天还真是倒霉，在包厢等他的人也倒霉。

庄秦叹口气，扶了一把楼梯又揉揉额头才往大厅走。

“庄医生，你的手机。”

手机被小护士捡回来了。

庄秦转个方向走过去，接过后笑笑，“明天给你带早饭。”

“嗐，客气啥。”

他摁下开机键，屏幕还亮，能用，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点了。

正想着要不要给对方说一声今天的约会取消，就听见小护士冲他身后喊了一句，语气不大好，说完还冲收费口抬抬下巴，手指都懒得抬。

“签完字去那边缴费。”

小护士对他印象不好，虽然这人长得也帅，身量也高，但脑子不大好，还冒冒失失的，没庄医生稳重，睡着了和昏迷都区分不出来。

而且那么一大块和庄医生撞在一起，庄医生都被撞飞了。

庄秦也回头去看，正对上对方直白的目光。

对方先开的口。

“不好意思，刚才情况……”

他是想说紧急，但知道自己办了什么事也说不出口了。

庄秦不会为难人，“有危险意识没错，劝他少喝酒吧。”

对方微垂着头不说话，看得出来是很内疚，一时间大厅里异常安静。

小护士咳一声把纸往那人跟前推了推，敲敲桌子示意他别傻愣着了，赶紧签字。

趁他低头签字的功夫，护士对庄秦指指他的手机，想让庄秦提醒他赔偿。

庄秦笑笑，摇摇头。

一个手机而已，他换个屏就好了。

小护士一皱眉，刚想自己开口，突然视线凝住，看着庄秦原本光滑饱满的额头上凸出一块包来。

“庄医生，你额头，肿了…”

庄秦还想着她这提醒方式还挺弯弯绕绕的，条件反射的就往额头上摸，没摸出来肿，倒是热热的。

“没事，冰一冰就好了。”

他怕旁边的人尴尬，还贴心的想回他一个安心的笑，却无意间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笔姿势很标准，笔下的一双字也漂亮。

周延。

很熟悉的名字。

他顿了下，冲不知道什么时候抬头看他的周延笑笑，转头不再理会。

兴许是刚才被撞得狠了，庄秦脖领后的扣子少了一颗，领子松散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靠下的位置被栓扣子的皮筋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周边也有擦红。

周延直愣愣的看几眼后才想起来提醒他，但庄秦已经在和护士说话了。

“三明治？”

“？”

小护士反应几秒才知道是在说自己明早的早餐，心里一阵狂喜，面上装出一副哥俩好的表情。

“都行都行，我不挑。”

庄秦笑笑，冲仍在看他的周延一点头，裹紧衣领从医院出来去了停车场。

医院门口的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有大爷在扫了，马路上的雪却被碾压的湿漉漉的。

-

天气确实冷，走那么一段路，口罩边缘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晕出一层水汽，再冻会儿该成冰霜了。

停车场更阴冷，他隔着几步摁下车钥匙，坐进去后没急着开车，打开暖气等身上暖和了才拿出手机解锁。

屏坏了，看着不舒服也只能将就着，才换的新手机跟他的缘分还真是浅。

庄秦忍着不适从聊天记录里翻出一张照片约会对象的照片。

陈荣荣当时发给他时下面缀着好长几条语音，他没仔细看也没听，当时手头忙只回了个好。

现在仔细回想着刚才见到的那张脸，和手里的一对比，确实是一张，连名字都一样。

另外一个聊天框里，他几分钟前发送的消息没得到回应。

恐怕周延也没时间回应，当时他应该在开车。

看来粤菜馆是不用去了。

陈荣荣心心念念的酱猪蹄也带不回去了。

手机上的时间跳到六点整，陈荣荣卡着点发来一条消息，怕打扰他，罕见的发的文字。

【见着人没有，满意吗？】

【妈准备准备彩礼？】

他妈比他着急，就算抱不上孙子，多个儿子也好，重要的是庄秦身边能有人陪着。

但这次又要泡汤了。

周延怀里抱着的人他记得，周延的焦急他也见过，不是爱人就是暗恋对象。

至于他妈为什么说周延没谈过恋爱，周延又为什么答应这次约会，庄秦觉得没有去猜测的必要。

他不打算拆穿这对苦命鸳鸯。

他又想起他妈说的那个被扑倒了吓晕的糗事，再一次坚信根本没这回事。

周延看上去不像这故事里的娇弱的主角，他自己也没那么生猛。

【见过了】

【彩礼再存几年，多挣点利息吧。】

这就是不满意，陈荣荣没回他，显然对他的答复也不满意。

一场没正式见面的约会约下来，搞得几个人都不高兴，只有庄秦自己稳当坐着，想着晚上是吃盖浇饭还是鳗鱼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