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尾声

楚国王宫。

老楚君躺在榻上，一呼一吸之间浑浊沉重，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似是嵌着一口痰，吐不出也吞不下。

不一会儿，这呼噜声停下了。

宫人知是楚君小憩结束，赶紧上前撩开珠帘，准备服侍他起来。

楚君缓缓睁开双眼，沧桑睿智的眼中有了别样的情绪。

今日，他又梦到了那个冬天——琯琯饮剑自刎的那一日。每当遇到不顺之事，他都会梦到那一日。

他止住宫人正欲扶他起来的动作，挥挥手，示意宫人去开窗。

宫人推开窗，芬芳花香便扑鼻而来。日光穿透绸制的窗，落下一地斑驳。清脆的鸟鸣一阵一阵，看起来，这是不错的一天。

窗外，融融春光落在枝上，催开海棠。清风徐来，海棠花摇曳生姿，宛若有一美人舞于枝头。墙角处，粉白的樱花亦是开得如火如荼。

好一派春日生气勃发的景象。

然而，不知为何，突然狂风大作，天色暗沉昏黄。

疾风卷起残花窜入屋内，竟是带着凛冽的寒气。

暖暖春日里，院中百花盛开。天空却无端飘起了雪。

起先只是一点点，一点点，最后变成了鹅毛大雪。

“这……”宫人惊骇。他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惊蛰雷雨已过，阳气愈盛，怎还会飘雪呢？天象有异，这意味着什么？

楚君倒是比较镇定，望着窗外大雪沉思：“今日什么日子？”

“禀君上，今日三月初八。”

“初八？那湛儿已经主持完诸侯会盟了。”

“不好了！不好了，君上！”内侍官跌跌撞撞跑进寝殿，“君上，昆仑城传来消息，太子殿下集齐了八颗玄天珠，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巩固封印，而是——”内侍官顿了顿，面露绝望之色：“而是破开了封天印！”

“什么？！”楚君惊起，“怎么回事？今日突降大雪，难道跟封天印有关？”

内侍官点了点头：“封天印破，冰雪一路侵袭，而今大楚境内飞雪千里。”

“湛儿呢？他如今在哪里？”楚君紧紧拽着塌边扶手，不知喜怒。

“昆仑天枢峰顶沦为废墟。殿下，他……他……”内侍官哆哆嗦嗦，不敢说下去。

“说！”楚君怒喝一声，威压直直压了下去。

传信的内侍吓得趴在了地上：“殿下被压在了废墟之下！”

楚君只觉眼前一黑，倒回榻上，耳边一直回荡着内侍官那一句“压在废墟之下”。

“传寡人口谕，命陈令尹即刻动身视察冰雪灾情，并遣禁卫军三千北上昆仑找到太子！寡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楚君几乎是颤抖着说完的命令。

这场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席卷昆仑之南的所有土地。就连经年不见雪的东海之滨，也稀稀落落飘了雪。

被冰雪冲击最大的，自然是昆仑城。城里积了一人高的雪，诸多百姓被困在了屋里。好在已是暮春时节，日头一出，这些雪很快就被融化了。

落英楼与卯字部在大风大雪停歇之后，第一时间攀上了天枢峰。

昆仑之巅本就寒冷，经年覆盖着冰雪。这一下，整座山头都被厚重的冰雪包裹，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姚雍和一行人只得凭着模糊的印象，分散开来，圈出一块区域，慢慢将雪铲掉。

雪獒公主、英雄和言疏桐的白虎也被带上山。它们又嗅又挖又刨，连加餐的小鱼干也扔在一旁不理会，只满头挖啊挖。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三只野兽们很快挖到了水华台的凤鸟雕像。

“吼——嗷呜——呜——”三头野兽招呼众人。

“是那个位置！快，我们一起挖！”姚雍和大喜过望。

确定了水华台的位置，接下来就简单多了。一行数十人集中力量，不多时便挖到了红宝石耳钉构筑的浅红色结界。

结界之内，三人毫发无伤。

众人松了一口气，但看到一地血污，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姚雍和一行人铲雪挖石头的动作更快了。

眼尖的他早就发现，那些血是容瑾和慕白蔹两人位置上淌出来的。

这和计划中的不一样！谁受伤了？又是怎么受伤的？老大还是慕小妞？不管是谁，他都不愿看到。姚雍和慢慢红了眼睛。

约莫一炷香时间，众人终于挖开了结界周围的随事和冰雪。

下一刻，红光便收回了红宝石之内。

姚雍和率先跨入，先探了探慕白蔹的鼻息，眼神有一瞬间的放松。正要准备去查看容瑾，他眼角余光就瞥到了容瑾手腕的伤口。

姚雍和像是被定住了一般，那只探鼻息的手迟迟不敢伸出去。

“嗯——”萧湛呢喃了一声，身体微微一动。

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闭着眼睛慢慢爬了起来。

胡小喜见状，赶紧上前搀扶。

见到胡小喜，萧湛迷茫了好一阵：“小喜叔？”

“殿下莫问，您先回昆仑城，稍后属下将事情始末尽数告知于你。”胡小喜招呼了两个卯字部手下，吩咐他们将萧湛送下山。

送走萧湛，胡小喜准备带走慕白蔹。

他犯难了。

慕白蔹死死抱着容瑾，不管他怎么拽，就是不松手。

“二姑娘！”

“慕小妞，你醒醒！”

“阿蔹。”

“阿蔹姑娘。”

……

一声声的呼唤，由远及近，越来越真实。

她好像听到了小喜叔、阿姚的声音，还有言姐姐和狄大哥。慕白蔹呆滞失神的双眸凝起了些许光亮，一张张熟悉的脸焦急地看着她。

“老姚，是你们啊。”慕白蔹微微一笑，“咱们是在黄泉路上相遇了吗？”

姚雍和红着双眼：“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咱们都活得好好的！”

“好好的？”慕白蔹不确定地重复道。昔日，她在子母铃幻境里见识过封天印里的寒冷，那是可以一瞬将人冻死的冰寒啊！老姚她们都在昆仑城中，怎么会好好的呢？

“我们都没事。”姚雍和认真地回视慕白蔹，将自己的手贴上慕白蔹手背，“我是热乎乎的。我们都是热的。你瞧，太阳下可还有我们的影子。”

手背是温软的触感，确实是活人。慕白蔹又顺着姚雍和指的方向看去，皑皑白雪之上，每一个人都有影子。

“主子用子母铃的碎片，重新构筑了一个幻境。在封天印开之前就布在了水华台，用来吸纳冰雪。绝大部分冰雪都被锁在了那里，余下的，不过是让这天下下了一场三天三夜的雪。如今，我们都没事了。”言疏桐蹲下来，扶住慕白蔹双肩，淡如水墨画的眉目间有怜悯和疼惜，“阿蔹，你先松松手，让自己放松下来。”

“楼主向来给人留一线，并不会为了拯救有容氏族人而漠视昆仑之南的百姓。大家都没事，只是影响了今年的收成。”狄听风补充道，“慕姑娘，死者为大，你先让我们将楼主带回去吧！”

容瑾？慕白蔹想到了什么，情绪激动起来；“不！我不放！不准你们带走他！不可以！”

“阿蔹。”言疏桐轻轻唤了一声，颇有劝慰之意。

但慕白蔹什么都不想听，她只是紧紧抱着容瑾。

胡小喜皱了皱眉：“二姑娘，你再不放手，这小子失血过多，真的要魂归西天了！”

此言一出，不仅慕白蔹愣了，姚雍和、狄听风和言疏桐三人都愣了。

姚雍和终于有了勇气去查探，确实，容瑾尚存一息。

“快！我们下山！快去找大夫！”慕白蔹喜极而泣，瘦弱的的她顷刻间爆发出力量，背起容瑾就朝外走。

姚雍和等人赶紧前去帮忙。

雪地上留下了许多深深浅浅的脚印。

天元二十年春，封天印破，玄天珠在风雪之中消失于世。昆仑之北的景象再次出现在世人眼中。

萧湛巩固封天印不成，未能如愿凝聚朝臣之心，更是未能在列国之中立下楚国之威。连带着他自己也是声望受损，给了湘王萧络继续笼络人心的机会。月余，楚君驾崩，萧湛登基，但叔侄之间的权位之争却还在继续。

秦国这边，容瑾一封罪己书，言辞恳切，详尽地叙述了封天印的由来，为百年前先祖的暴行致了歉。封天印中有容氏族人八百年的悲惨命运，也是看得世人连连垂泪。最后，容瑾更是自愿削爵，散尽家财以弥补百姓的损失。这系列操作下来，让世人看到他的担当，也理解了他的行为。一时间，是人人称颂。

高若兮身份暴露，原以为等待自己的将是死亡。萧湛回到风雪台之后，却只字未提，只是与慕白芨关起门来议事了一天一夜。

慕白芨拖着疲惫的身体敲开了高若兮的门。

俊朗的公子哥黑衣高冠，如清风朗月。他说：“我带你去寻这世间的大自在，如何？”

昔日狭长如鹰隼般的双目不再凌厉。收起了锐意进取之心，他一身宁和平静地邀请这个假扮小妹的女子。

高若兮呆呆地看着他。

“十多年前，我为实现心中抱负，脱离了慕家。我与慕家无关。昨日，我自请辞官，孑然一身，与大楚亦无关。我只是慕白芨，怜惜一个女子无心安之所，心疼一个女子求不来心之所想。”慕白芨补充道。

高若兮与沈静之有几分相似之处。她们心中都向往随性而活，但却为家世所累，为谋权势而压抑自己。

慕白芨不忍心高若兮重走沈静之老路。她受端木见渊蛊惑，假扮慕白蔹，协助端木见渊夺舍萧湛，这些都情有可原。这些日子，她也未做伤天害理之事，若因此丢了性命，实是不忍。

高若兮已无退路，慕白芨此时伸出手拉她一把，始料未及。她心内五味陈杂，震惊于他辞官归隐的举动，也感动于他穷途相救之恩，隐隐地，她还期待他所说的“大自在”。

高若兮跟着慕白芨走了。

萧湛站在高台之上，听着檐下金铎的叮叮当当，目送着两人消失在残阳尽头。

脚下山河无限，眼中人事纷繁。萧湛看了很久很久。

傅青阳吸了口烟，负手走到萧湛身侧：“殿下想退缩？”

萧湛空濛的眼底浮起一层雾气，光芒流转，似有一朵白莲盛开在清水之上。

“我一时之退缩逃避，酿出封天印这等祸事。若非容瑾有筹谋，不知这天下要遭受何等的灾祸！我恐是万死难辞其咎。此番，是我输了。”萧湛将目光投向昆仑城的那座四层高楼——落英楼，神色复杂，须臾又露出坚定之色，像是下了某种决定，“师尊，容瑾总说孤优柔寡断，一点没错。这几年之境遇，皆是优柔退缩之过。以后——再不会如此！”

冰雪消融。残存的晚樱花苞，在一场寒冷的洗礼之后，慢慢又舒展了花瓣。

萧湛回到楚国，昭告天下，言说长宁郡主献祭封天印，香消玉殒，算是给慕白蔹取消婚约下了一个台阶。不久，楚君驾鹤西去，朝堂之上再次暗流涌动。

湘王萧络党羽一时难以撼动，萧湛便违背祖制，将隐于背后的隐八部提到了明处。那些原本拱卫京畿的四部被打乱重编，与隐八部一起重组了十二禁卫军。在这之前，隐八部由酉字部慕家统领，世袭执事之位，自行任免八部执事。重组之后，萧湛收回了这个特权，十二部执事皆由他一人决断，选贤举能，不论出生。

天元二十三年，楚国新君守丧结束，聘慕家幺女慕白芷为王后。虽然慕白芨辞官归隐，但整个慕家却正式走到了台前，风光无限。坊间慢慢便流传起了这样一句话：生女当如慕家女。一女巾帼着绛衣，一女闲庭看朝夕，一女母仪入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