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1

咸临十二年春，北方刚下过一场大雪。

行走在起伏的山地间，一颗颗稀疏成长的松树挂着白衣，隐约能看出其中浓艳的绿色，在这银装素裹的寡淡天地里，叫人眼前一亮。

骑在马上，卫瑜眼尖地看到一只白狐站在裸露出来的灰色岩石上，毛茸茸的耳朵斗立着，尾巴搁在身后，微微扫开了石面上的积雪。

卫瑜顺着方向目光瞅过去，瞥见了那被当作食物的小麻雀，它跳动在距离狐狸三尺远的地方，晃动着脑袋，不算长的鸟喙一啄一啄地磕在没有被雪掩埋的土地上，吃得满足了还扑腾几下翅膀，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捕猎者盯上。

“啧啧啧，瞧着还算机灵，哪成想是个傻的，”骑马落在卫瑜身后半步的人话题转变极快，“赫曦，你再不开口阻止，这草原王到不了京城就得被风干成一串腊肉。”

他穿着玄色战衣，脸和周身均被特制的甲胄扣住，里面缝着棉花，只留出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这样骑在马上既不会冷，也不会影响人体的灵活性。

卫安见卫瑜不理自己，膝盖用力夹了身下的马，赶上了卫瑜，与她并行，同时深吸蓄力，大喊道：“卫赫曦！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的声音不小，临近之处连树上的雪都抖掉了一层，其威力可见一斑。

“吼什么吼，老子又不聋，”卫瑜心胸鼓胀，眼瞧着麻雀飞了，狐狸跑了，连她想给姑姑做条围脖的计划也一并泡汤了，“混账东西，嚎这么大声，怎么不贱死你呢？！”

她一口气闷在喉咙里，给自己憋了个倒仰，扬起鞭子毫不客气地抽在了卫安爱马的屁股上。

人和马相伴嘶鸣嚎叫，慌里慌张地扎进雪窝子里没影了。

卫瑜这个黄雀当得失败，瞧了眼卫安消失时混乱的马蹄印，转过身体，翻身下马。

“我知道大家自小长在边塞，是荆楚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两军交战，死在阿史那氏手中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亦不乏各位亲眷，”卫瑜的肩头背着弓与箭，手上握紧了杆挂着红樱的长|枪，是多年前从兄长手中接过来的，“可诸位要想清楚，过了荆楚门，我大承的疆土更是生活着万万百姓，是诸位祖宗先辈舍生忘死的根本所在，弟兄们浴血奋战，为的不也正是让妻儿父母不受战乱所累吗？”

她挺直了身体，身上穿着边城百姓用麻布制成并塞上了厚厚棉花的衣裤，没什么特别的色彩，针脚也远没有京中细致，卫瑜扬起眉继续说道：“此次押送阿史那氏回京，乃是圣上所喻……为兵者忠君，为将者爱国，犯不上为了此等小人伤肝动火。”

“当然，今日本帅的话放在这里，若是还有人抗命折磨俘虏，别怪本帅军法处置。”卫瑜的声音略略沙哑粗栗，但胜在清晰有力，传的很远。

她的长发笼在脑后，用破布条扎成了马尾，发稍干枯，有部分甚至已经打结了。

卫瑜正颜厉色地扫过在场的百十来个微微低头，眼含羞愧的小伙子，本想继续吓他们一吓，哪里想得不到片刻自己却率先绷不住了，她手里捏着卫安写得歪歪扭扭的小抄，尴尬得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不仅没能用手通开，还拽掉了几根，可把她心疼够呛。

“算了，装不下去了。等卫安回来，姐放你们去弄点野味，走了一个月，一直在啃菜饼子，连口热茶都没有，嘴里快淡出鸟了。”卫瑜有点泄气，她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将用烧黑的柴火棍写成小抄塞进了裤腰里。

那棉裤看着厚实，哪成想竟然有些败絮其中。

纸团从裤脚咕噜噜得滚出来，众目睽睽之下落在了卫瑜脚边，被她掩耳盗铃地踢走了。

还好没人看见。

混合着耳边压低的欢呼声，卫瑜在众位铁甲裹棉花的奇异装束里，不仅掩盖了她作为文盲的事实，还获得了自己最美的优越感。一时间就连被卫安气得肺管子疼的事也抛在了脑后。

她正想到此处，甩开头发就看到卫安带着满身的雪，一手拎着还在弹腿的兔子，一手牵着与他共患难的爱马走了过来。

……

“啧，这群兔崽子，跑得倒快，不怕这车里的混账跑了？”卫瑜的车马原地停下，她摇摇头拉着卫安在这冰天雪地里生起了火，也亏得早春，太阳又足，不然这火怕是也点不起来，“早点回来！一群野小子。”

卫瑜与卫安面对面地坐着，朦胧的火光照着两人的脸，卫瑜撸起袖子，冷空气骤然打在皮肤上，激起了一圈小疙瘩，她从口袋里掏出用已经发了黄的白布包裹着的盐巴，拿起从腿上抽出来的匕首，轻轻刮了两下。

他们行军在外，身上总也是时时带着这东西，是成块的粗盐，里面杂质不少，不小心都能硌掉块牙。

盐粒落在肉上，周围散开了烤肉的香气，油脂滴在火里，发出滋啦的一声。

且不说这两个许久没见过肉的饿狼，就连蹲在囚车里穿着单衣一直装死的草原可汗，都抬起了头。

那双浑浊的眼睛好似一只年迈的雄鹰，失去了广阔的蓝天后被敌人俘虏。

他越过馋人的烤肉，迅速吞了口水后，紧盯着卫瑜的脸，像是想要将她的脸扣出一个窟窿。

“你的胃现在可吃不了这个，”卫瑜将盐巴收起来，头也不抬地对他说，“等小崽子们回来，给你弄一碗热糊糊，现在，你老就先挨着吧。”

卫安神色如常，显然对阿史那氏的反应也有所预料，他翻弄着烤肉，从腰间摸出一个水囊，伸手递给了卫瑜。

“哟，定闲，你行啊，路上跟大家讨水，弄得弟兄们还以为你出门忘带了呢，”卫瑜接过来，坐在地上看着在卫安手里翻滚到冒油的兔肉，顺便嘲笑他，“一路荒山野岭，山沟旮旯的乱钻，整得大家还要接济你。这肉什么时候好啊，姐要饿死了。”

红樱枪放在手边，长度刚好。

如果阿史那氏有什么异动，卫瑜很快就能将他就地正法。

失去了草原与骑兵的部落王，就如同失去了天空与利爪的老鹰，在卫家军的眼里，他连屁都不是。

阿史那氏的草原王正是知道这点，所以不管人前卫瑜说得有多么冠冕堂皇，他是半句也不敢轻信。

他少时去过中原，并且与卫家于荆楚对峙的这许多年，也学了简单的中原汉语，见识过京城的繁华与昌盛。

那数不清的牛羊布匹让这些草原的汉子红了眼睛，也迷乱了心智。

蒙暗晦涩又死气沉沉的大承皇朝，就像是草原中出生便被圈养起来的绵羊，狼群进入羊圈，甚至都不知道逃跑，甚至还奉上鲜美水草，宣扬着他们毫无用处的礼节，想要与他们交好。

“中……原，人，”他的汉话并不流利，断音也有问题，声音更是嘶哑，仿佛大风卷着沙硕摩擦在石面上，“阴谋，规……诡计，多，多短。”

脸上厚重的胡子已经遮住了干裂的嘴唇，身上的衣服多处破败，甚至遮不住裸露冻裂的皮肤，毕竟他们出发的时候正值寒冬。

“卫，卫……将军，”阿史那氏撑着一股子力气，身上挂着手腕粗的铁链猛得扑倒了囚车边缘，他一把抓住特制的铁栏，眼睛放空看向了远处，“我有……啊！！！”

他的嘴张得太大，撕裂了干涩的皮肉，汩汩鲜血从嘴边从喉咙涌出。

卫瑜的长|枪穿透了他的手掌，枪尖的红樱粘上了他掌心淌出的鲜血，被糊成了一团。

“我不会让你死，阿史那氏，你应该知道，我比任何人，都要恨你，”卫瑜从卫安递过来的兔肉上扯下了一条腿，咬在嘴里抽回了枪，她的眼睛里看不出浓烈的恨意，甚至颇为平静地说道，“朝廷权宦勾结之事我早有耳闻，并不劳您告知……荆楚往来行商者众多，口耳相传之下，真相是否有失偏颇，想来你比我更加清楚。”

“密信与其捏在手里，不如把它藏在割开的皮肉下，到了京城，如果你能躲开刺杀，说不定还能用来威胁那个与你通信的人，求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枪尖与红樱都沾了血，卫瑜握在手里，有些嫌弃，她拿起卫安递过来尚未打开的水囊。

“喂，你等等！”卫安伸手想要阻止，没能拦住。

打开了塞子，卫瑜在将“水”浇在枪面上的瞬间差点跳起来，她转手将枪扔了出去，结果脚下一滑，将没扣盖子的水囊甩了出去，她以一个古怪的角度扭回了自己的腰身，然后手忙脚乱地去抢救被她倒出了快三分之一的液体的水囊。

“酒，酒，定闲救……不是救我，是救我的酒啊，天啊，你个冤鬼能不能再笨点。”

卫安一手捞着兔子，一手还要空出来帮她救酒，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混乱间他甚至十分疲惫地开了个小差，想不通如此混账的酒鬼师妹家，是怎么从万军之中再次将这凶猛的草原王带回来的。

……

天色渐暗，一行队伍在酒足饭饱之后再次上路了。

就连蜷缩在囚车里的阿史那氏也终于得到了他基本的俘虏待遇，不仅喝到了一碗混有野味的热窝窝汤，也拿到了一件厚实的冬衣。

他像困锁的囚鹰一样沧桑的眼睛透过夕阳的光，盯着这个领军行走的姑娘。

想到八年前，也是卫家的人将他压回了京城。那人与卫瑜眉眼极为相似，阿史那氏至今都记得那双好似山川一样厚重温和的眼神，哪怕被狼群撕咬啃食的时候也为曾变过。

他叫什么来着？

阿史那氏裹紧棉衣，蜷缩在囚车里混乱地想着。

噢，记起来了。

在中原话里——宣武侯，卫琛。

“兄弟们，再克服克服，翻过这座山，走上半月，我们就到京城了，”卫瑜手握着的长|枪，此时也早已被煮沸的雪水清理干净，“到时候姐姐请你们吃酒，绝不如今日一般叫大家蘸着喝，定是大碗抱坛，不醉不归！”

卫瑜的书看得不多，但情绪总是渲染得十分到位，带着让卫安都有些匪夷所思的热血与毅力。

呼喊声夹杂着山间部分未化的细雪，浸染着二十四年边塞的苦寒风霜。

她生在荆楚，长在荆楚，本以为黄土漫天之下也要将尸体掩埋在荆楚。

没想到，如今，竟是能回家了。

终是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