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余氏

杨菡确实被这个消息惊着了，她瞪大了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很久很久，久到杨菡觉得不说点什么都不合适时，就听星徵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要敢说恭喜我就跟你翻脸。”

杨菡“噗哧”一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在星徵的怒视下，杨菡止住笑，端正坐好，促狭调侃道：“不说恭喜，那道贺可以吧？”

“你！哼！”星徵气结，她冷哼一声，气鼓鼓地别过头。

杨菡歪头看了看星徵的神情，见她似乎是真的恼了，这才收了玩笑的态度，递上一杯热茶，轻声问道：“你不高兴？”

“我才不愿意！谁要嫁给那种人！”星徵听了杨菡的话，猛地站了起来，“仗着有个玉帝爹，仗势欺人无法无天作恶多端，上天要是有眼，真该一道雷劈死他！”

见星徵的脸都气得涨红，可见是真的急了。杨菡可怕这丫头口没遮拦，赶紧起身安抚：“既是你这般不喜，就同帝君明说，难道他还硬逼你不成？”

“他当然不会逼我。”星徵皱着眉头，认真地解释道，“我如果这时候去求父君退亲，撒个娇闹一闹挨顿骂多半他也就松口了，反正现在没多少人知道。可这样一来，不等于白送了玉帝一个人情吗？你也知道你们那位玉帝不是什么宽仁和善的性子，谁知道以后会拿着这件事怎么为难紫薇垣，我可不想平白地让他占这么大个便宜。”

星徵的考量不是没有道理，可杨菡就更不明白了，难不成还妄想玉帝开口退亲？这恐怕更不可能。

星徵神秘一笑，说道：“你忘了，这桩亲事，当事人还有一位呢！”见杨菡仍是不解，她得意地一扬下巴，兴奋地说道：“当年我和那个金乌可是很不客气地打过一架，梁子早就结下了，他能答应和我成亲？我计划好了，明日我就去找他，然后在汤谷天天闹，闹他个鸡飞狗跳不得安宁，非逼得他自己去找玉帝开口退亲不可。”一想到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那个金乌不仅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且还能让玉帝开口退了这桩亲，星徵便激动得手舞足蹈。

望着完全陷入自己幻想的星徵，杨菡忍不住叹了口气：两界联姻岂是儿戏，她会不会想得太简单了？

本想再提醒几句的杨菡看着星徵的兴奋劲儿，还是默默地咽下口中的话。

算了，就让她开心开心，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开心不起来了。

好在星徵自己乐了半天也觉得有些傻气，这才讪笑着坐下。她喝了口茶，忽然想起一事，便说道：“对了，你还记得那年出面帮我们解围那个嫦娥仙子吗？”

正在倒茶的杨菡手下一顿，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立马又恢复如常。她放下茶壶，端起茶盏却并没有送入口中，只是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盏身，点点头，笑眯眯地望着星徵道：“当然记得，怎么会忘记呢？”

星徵没有发现杨菡的异状，她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今天见到她了，还那么美！听说她如今是广寒宫令，要是有机会能当面向她道谢就好了。”

杨菡抬起茶盏缓缓抿着，让星徵看不到她嘴角的冷笑。听到星徵说想向嫦娥道谢，杨菡眼神忽地一亮，放下茶盏，笑着说道：“你不说我还忘了，圣域封山前，我曾见过青鸟，她拜托我多多照看即将来天廷的嫦娥仙子，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我竟忘了。今日若不是你提起，我都不知道嫦娥仙子已经到了天廷。想来也该是去登门拜访的，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星徵一听，当然是欣然同意。二人又闲谈片刻，便动身赴天。

不想二人到了广寒宫却扑了个空，嫦娥并不在广寒宫，去了何处宫里的仙娥们也不清楚。星徵虽觉得可惜，但想着日后还有机会，便也并不觉得遗憾。她心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遂辞别杨菡，径直往东而去。

杨菡微笑着目送星徵，待她的身影看不清后，这才沉下脸，原地踟蹰片刻，直往真君殿行去。

十里冥川，生魂止步。

这是嫦娥第一次入冥界。对于冥界，嫦娥所知甚少。她只知道，在神统时代，三界内并无冥府。彼时生灵一旦死亡，便会成为鬼魂，被束缚在死去的地方，日夜悲号。他们心中的怨气愈积愈深，待到引发天谴，受天雷一击便魂飞魄散，再也不能存于世。

就在神魔大战爆发的几百年前，有位叫做后土的圣人，她悲悯苍生，不忍见众受苦，便指天明誓，发下宏愿，愿以一身血肉功德化六道，以渡苍生。誓言既下，后土立时便化作六道轮回，而她门下弟子为了践行她的誓愿，自发担起监督亡魂转生、守护轮回之境的责任。随着时间的推移，后土化身之地便成了如今的冥界，也被称为阴司冥府。

她如今已是天廷在册正仙，入冥府并不受阻，有鬼差引路，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见到了崔府君。

对于崔府君，嫦娥略有耳闻。他是十殿阎罗皆信任的重臣，手持一支判官笔，勘定世间阴阳善恶。嫦娥一入殿，便有着一名着朝服的男子躬身行礼道：“广寒宫主仙驾到此，崔珏有礼了。”

嫦娥连忙还礼道：“嫦娥此来非为公务，崔府君毋须多礼。”

待崔珏直起身，嫦娥不由惊叹，好个眉清目秀的男子，肤白赛雪，唇红如脂，若不是面有长髯，嫦娥都要以为这位鼎鼎大名的崔府君乃是一名女子。

崔珏好似不察嫦娥的目光，拱手道：“仙子既然不是因公前来，那不知可是有什么需要冥府相助之处？”

嫦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柔声说道：“我来是为查一人生平之事。广寒宫有一罪囚，名唤吴刚，不知府君可有印象？”

崔珏闻言，略略一想，便笑道：“仙子所说之人，下官记得。不知仙子想要查探此人何事？”

“我想查探他十世轮回的所有记载，不知可否？”嫦娥说道。

听闻嫦娥的请求，崔珏面露难色，他轻抚胡须，缓缓说道：“若是别的事，崔珏自当尽力相帮。但是这吴刚……恐怕下官帮不了仙子。”

嫦娥不解地看着崔珏，问道：“为何？可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崔珏右手一伸，一本簿子便显在手中，簿子上简简单单三个字，“生死簿”。他左手指着生死簿，说：“凡间生灵的生死命数都记在这簿子上，但天廷有律，若要查看生死簿，一般须得真君殿谕令。当然，若是事况紧急，也可以立时查阅，后报真君殿。可这吴刚的所有生平，玉帝早有口谕，若无他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调阅。所以……”

后面的话崔珏没有说，但嫦娥已经知晓他的意思。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去玉帝跟前走一遭。

既然是玉帝旨意，嫦娥也不再多言，她想起一人，转而问道：“那不知吴刚妻子现况如何？”嫦娥想着，吴刚今世受罚，其妻与其同罪，卷宗上没有写明她最后的结局，但终究是名没有修行的凡人，或许早已投胎转世，若是能设法打探到消息，或许可以以此劝慰吴刚。

崔珏打开生死簿，低头细细翻查许久后，对嫦娥说道：“吴刚之妻余氏，因为、大闹地府，如今正在地府囚狱中受刑。”

“什么？”嫦娥大惊失色，她难以置信地质问道，“此事因吴刚而起，其妻充其量是名从犯，为何他夫人却受罚如此之重？”

崔珏合上生死簿，叹道：“仙子有所不知，这余氏此世孝养父母，慈爱幼儿，且常有善行，下一世本判投生富足之家，一生顺遂。但她在转世之际，随同吴刚冲扰秩序，致使大量亡魂跌落轮回，乱了生死簿的运数。被鬼卒抓回后，拒不认罪，玉帝震怒，本要将她打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万幸真君求情，这才将她关在囚狱中思过。”

听完崔珏的话，嫦娥面露不忍：扰乱地府轮回，确是大过，可主犯被罚在月宫伐桂，从犯却被羁押在囚狱，天廷断案未免太过儿戏。

思及此，嫦娥便道：“嫦娥有个不情之请，想要见一见那位余氏，不知府君可否行个方便？”

“这……”崔珏迟疑片刻便点头道，“那余氏虽有罪，但若能得仙子开导，早早投胎洗净罪业，也是一件好事。”说罢，崔珏唤来一旁鬼卒吩咐了几句，便转身对嫦娥说道，“下官事务繁忙，就不能陪同仙子前往。”

嫦娥微笑颌首，跟着鬼卒往囚狱而去。

囚狱这种地方，大抵每处都是差不多的：哀嚎声、求饶声、□□声不绝于耳。嫦娥一路皱着眉目不斜视，跟着鬼卒一直走到囚狱深处才停下。她走到牢笼前，只见一披头散发的女子蜷缩在角落，衣衫褴褛，满是血污。

一旁的鬼卒虽不知嫦娥的身份，可见崔珏对着这女仙态度恭敬，此刻便生了讨好之心，巴结地笑道：“仙子，就是这个妇人。这几百年一句话都没说过，可是个硬骨头。”

嫦娥并没仔细听清鬼卒的话，她一直望着那女子，等牢门打开后，她走到余氏跟前，轻声问道：“你是吴刚的妻子？”

女子仿若未闻地低着头，嫦娥也不知她究竟听没听见自己的话，便又问了一遍，见这女子仍是不理，嫦娥想了想，说道：“我是广寒宫的嫦娥，你的丈夫吴刚如今正在广寒宫受刑。”

牢房中安静了许久，就在嫦娥以为余氏是不是听不见别人说话时，她突然动了。

余氏慢慢地抬起头，从凌乱的发丝中瞪着一双疑惑期盼的眼睛，哑着嗓子问道：“他还活着？吴郞……他还好吗？”

余氏的声音粗哑如老妪，或许是太久没说话，这短短几个字，她说得极慢，但像是怕嫦娥没有听清一般，她立马又重复了一遍。一直到嫦娥轻轻地点点头，余氏才长长叹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她的声音低低的，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喜悦，最后都化作轻声的呜咽。

嫦娥看不见余氏此刻的神情，但从她越来越大的哭泣声中，嫦娥听出了余氏积压在心中数百年的担忧和委屈。这哭声让嫦娥感慨一叹：“这些年，苦了你了。”

或许是嫦娥一叹触动了余氏，她抬起头盯着嫦娥，奋力地说道：“不苦，我不苦。娘娘是天廷的仙子，求求娘娘救救吴郞，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跟吴郞没有关系，我愿意下地狱，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只求娘娘放了他，求求娘娘，饶了他吧，求求娘娘……”

嫦娥不忍看着余氏这几近癫狂的恳求，连忙上前安抚地拍拍余氏的肩，轻声说道：“你要明白，并不是你一力承担便可免了吴刚的罪责。这些年你一直不肯认罪，究竟是因为什么？难道真认为天廷会凭你的一面之词就草草结案吗？”

这些话曾经也有人问过余氏，但那时她没有回答。眼前这个来自广寒宫的仙子，明明也没有说什么，可偏偏却让她觉得信赖。

余氏忽然悲从中来，多年的委屈和坚持化作滚滚热泪，她泣不成声地说：“我知道他肯定在怪自己连累了我，娘娘，让我见见他，让我见见他，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怪他，娘娘，求求你！”

“你……”

爱欲使人狂。

不知为何，嫦娥的脑海中忽然就浮现了这句话，她望着余氏被苦难摧残后不再年轻的容颜，很想知道她后悔过吗？为了心底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期盼坚持到现在，值得吗？

“值得的，我们是夫妻啊。”

这样的对话好像发生过，嫦娥一时恍惚，眼前余氏的模样变成那位地位尊贵的女仙，她用怜悯的目光望着自己，似乎也问过同样的话。

“嫦娥，你坚持到现在，值得吗？”

值得，因为他们是我的家人。

嫦娥深深呼出一口气，眼神回复清明，四下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囚狱。一抬眼，便看到崔珏远远而来，嫦娥整理好情绪，迎上去招呼道：“府君。”

崔珏笑了笑，拱手道：“下官见仙子久去未归，担心出了什么事，特来看一看。”

嫦娥勉强扬了扬嘴角，说道：“劳府君费心，人已经看过了，嫦娥正要离开。”

崔珏看了看嫦娥，忽而说道：“仙子若是想要救余氏，恐怕还得让吴刚认罪。”

“哦？此话怎讲？”

“当日因有真君求情，余氏才被收押至此。但玉帝有旨，他夫妻二人犯下大错，却不知悔改。若真是夫妻情深，便是罪责同担。所以只有她认罪，吴刚不低头也是行不通的。”

嫦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客气地谢过崔珏，唤来云驾，直奔天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