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故人

朝会的地点在凌霄殿。很多年前，嫦娥曾以圣域仙使的身份随同九天玄女到过天廷，那也是仙族最后一次大规模地派人在三界搜捕隐神。在那以后，搜捕隐神之事在天廷和圣域刻意的引导之下，逐渐淡出人们视野，

彼时的嫦娥从没料到将来有一日，自己会以天廷仙官的身份位列其中，并且听到由天廷司法天神提出的一项虽未点名但明眼人一听便知指向何人的奏请。

杨戬的声音醇厚低沉，语速缓缓，就像他这个人表现出来的那般自信、从容，他脸上带着久居高位特有的不容置喙，眉眼间又有几分漫不经心，仿佛此刻并不是在征询玉帝的意见，而是直接发号施令。

“……所以小神以为，未免这种情形再次发生，应当尽快对这些新入天廷的仙家宣谕天条，以免有人再犯。”

随着杨戬的话，殿内众仙的视线纷纷都落在嫦娥身上。

这么些年，三界各族自然不可能没有新鲜血液加入，一般情况下，各族都会安排新人学习天条以及本族的规矩，以免犯忌。

可偏巧嫦娥才到天廷不久便犯了私闯妖域这么个禁令，她本就备受瞩目，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而她自己也并未想过要刻意隐瞒，所以这件事虽没有传开，但知情人依旧不少。

这些事情本是真君殿的职责，玉帝也不好多说什么。嫦娥的任务不是什么大机密，但他们也不希望明面上让嫦娥受到过多的关注。因此，思索一番后，玉帝大手一挥，便同意了杨戬的奏请。

玉帝的态度在嫦娥预料之中，她只是不解为何杨戬会突然提到这件事。嫦娥拧着眉，疑惑地对上杨戬的视线。他目光清明神色如常，还有礼地冲嫦娥颌首，仿佛这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让嫦娥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疑心病太重，误解了杨戬。

可杨戬这人，是真的难以捉摸啊……

皇极殿前初次见面时他的态度便有些奇怪，嫦娥只当是自己多心；尔后真君殿的那次谈话，他更是阴晴不定，说话云遮雾罩。明明知道要查阅吴刚的生死簿要玉帝首肯，他却故意不说。他若不想自己插手吴刚的事情，大可以不提这件事，既然指点自己去冥府，却隐瞒最关键的事情呢？

杨戬是对自己有意见吗？嫦娥思来想去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得罪过他，除非杨戬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皇极殿前自己无心的冲撞就让他记恨上了，但能在玉帝手下担任要职，他又岂会是气量狭小之辈？可没有私怨，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想不通原因，嫦娥只能告诉自己作为掌管天条律令的司法天神，审慎地对待每一位新入职的仙家都是应该的，是她多心了。

至少不该仅凭自己的臆测就断定别人不怀好意。

当年就是因为一时冲动酿成了惨剧，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她绝不能重蹈覆辙，嫦娥不断地告诫自己。

眼前忽然一暗，不知是谁站在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嫦娥抬眼一看，原来是曾有过数面之缘的文华星君。嫦娥环视四周，她已经走到了殿前广场一侧，大部分的仙家散朝后已经离开凌霄殿，此刻广场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仙家聚在远处交谈，似乎没人注意到这里。

“仙子果真是福大命大，许久不见现在已经是广寒宫令，看来文华应该多向仙子请教，好好学学这八面玲珑的手段，学学仙子怎么迷惑人心。”一开口，文华星君便毫不掩饰地极尽刻薄之能事，就好像恨极了嫦娥般说着讥讽的话语。

嫦娥掩在袖中的手猛地紧扣，面上却神色未变。她看着文华星君，平静地说道：“星君请慎言，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生气了？”文华星君因着嫦娥的话脸色一变，但立刻又恢复如常，他向前迈了一步，脸上带着温和有礼的笑容，说出的话却狠毒无比，“不愧是踩着神族的尸体上位，脾气果然大呢。也不知你今日能站在这里，又是用谁的命做筹码换来的呢？”

嫦娥再三告诫自己不可动怒，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对文华星君的话毫不在意，挺直了背脊面无表情地对上文华星君狠厉的视线，但耳坠子却仍然不受控制地晃悠。

文华星君身形修长，站在嫦娥面前比她还要高出大半个头。他几乎是贴在嫦娥耳旁说出那些话，此刻两人互不退让的对视，远望去就好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人在互诉衷肠。

但显然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嫦娥的忍让在文华星君看来就是心虚，他并没有就此罢手，他紧盯着嫦娥，哂笑道：“仙子圣洁高雅的美名三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闻三山四海的仙家都向仙子登门道贺，不知羿君有没有入梦给你道贺呢？”

听到“羿君”两字，嫦娥的脸上血色全失，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她双手紧握身前，似乎只有靠着这个动作才能稳住心神。她别过头，冷冷说道：“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文华星君脸上的冷笑因着嫦娥的话瞬间消失，他目光阴鸷，神情凶狠地说道：“怎会与我无关呢？兄长灵位时刻都在提醒着我，像你这般恶毒的女子怎会还有脸活在世上，那些因你而无辜送命的亡魂何时才能够安息！”说罢，他又嫌恶地打量了嫦娥一番，长袖一甩便愤然离去。

直到文华星君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嫦娥紧绷的身躯才慢慢放松，或许是方才的对峙耗费了她极大的心神，此刻她不得不倚着路旁的石栏才能稳住身形。

嫦娥低着头，视线无意识地落在紧抓着石栏的手上，因为不自觉的用力，指节都已泛白，可嫦娥却仿佛看到一团团的鲜血在手背上晕开，很快就染红了双手。有很多杂乱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她整个人被一股难言的窒息感笼罩着，体内雷击火烧的痛楚不断冲击她的脑海，她只能闭上眼，强迫自己平复心绪。

而这一切，都被站在廊柱后的杨戬和哮天犬看在眼中。

哮天犬砸吧砸吧嘴，回头看向杨戬：“看起来文华星君和嫦娥仙子之间关系非同一般呀。”

杨戬神色平静地看着嫦娥倚着石栏的背影，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开。

虽然面对文华星君的时候嫦娥装作毫不在意，但事实上他说的那些话轻轻松松地勾起了许多嫦娥本不愿再记起的回忆，搅得她心慌意乱，连打坐凝神都做不到。一闭上眼，脑中就是那些让她痛苦不堪的画面来回闪动，猛地睁开眼，她像离开水的鱼一般不停地大口喘息，额间更是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来天廷前，嫦娥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当真的发生时，嫦娥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坦然面对。许多人因为她的过错献出生命，身为罪魁祸首的她却依旧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而这些本不该发生。

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放弃了打坐的念头，嫦娥软软地躺倒在地上，她呆呆地看着屋顶，心内茫然。

褪去大冠正袍，换上了月白常服的玉帝放松逸叹，这朝会折磨得可不止那些臣子，他身为三界之主、众仙表率，每一次都不敢松懈，年深日久，他也对朝会感到疲累。

虽然已经散朝，但玉帝手上依然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玉帝从内殿出来，一边整理衣冠，一边问道：“雷部的人都已经回来了吗？可有伤亡？”

一直在外殿候着的太白金星上前道：“雷部共七十八将五日前皆已返回神雷玉府，按例，本旬轮值的十名天君也已于昨日在雷台应卯。”

“七十八？”玉帝整理袖袍的手顿住，他回身看向太白金星，问道，“当日普化天尊点了九十八员雷将，怎么只回来七十八人？中间出了什么事？怎么没有人来报？”

太白金星拱手道：“陛下可是忘记了？四日前玉府呈来奏函，半月前邓伯温及其部下共十名在西川山脉附近发现疑似神族踪迹，天尊便着其原地探查，至今未有消息。”他顿了顿，又说道，“再加上之前与宓妃一战中死去的十位天君，共计八十八员雷将。”

听到太白金星的回话，玉帝长叹道：“神族的力量不可小觑。你立刻去信，让邓伯温务必慎重，若有发现不可轻举妄动。”

太白金星颌首应下，他捋了捋长长的胡须，又问：“陛下可是打算让嫦娥仙子去一趟？”

玉帝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暂时不用。”他点了点桌上的一封信，说道，“这是岐骜派人递来交给嫦娥的信，是嫦娥拜托他查探妖主的消息。”

那封信并未开封，太白金星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疑惑地问道：“看来嫦娥仙子去妖域便是为了此事，只是她打探妖主的消息又是为何？”

“说是与宓妃有关。”玉帝看着那封信，冷笑道，“她向来与妖域走得近，说不定在她心里，妖族比仙族还要值得信赖。”

大概是觉得方才的话不合适，玉帝轻咳一声，看着太白金星说：“此事暂且不提，过几日我要去紫微垣与北极大帝商议金乌和星徵的婚事，天廷要早做准备。”

太白金星点头应下，天廷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喜事，好不容易遇上一件，他也觉得心情愉悦。太白金星拂尘一甩，搭在左臂间，笑呵呵地说道：“此事若成，实乃三界一大幸事。”

玉帝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喜意，想到金乌的性子，他眉头都拧成了川字：“这个逆子，自从告诉他这件事后，就一直躲在汤谷，他以为他能躲一辈子？”

金乌素日里沉默寡言，但是脾气执拗，是个认死理的性子。更是因为瑶姬之故，十分厌恶仙族的婚姻之事，这次他却成了当事人，想必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接受。

但与紫微垣联姻势在必行，金乌就算再不情愿，玉帝也不会改主意。

太白金星笑了笑，就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这一次道尊讲经结束后，道君是不是要回兜率宫？”

玉帝点点头，说道：“老君还要在玄都玉京待些日子，待老君回来后，天廷办一次灵台宴为老君接风，顺便宣布金乌与星徵的婚事。”

这是大事，太白金星躬身领旨，君臣二人又谈起它事，霄鼓三响，仍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