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求情

六天不眠不休地看完天条，嫦娥虽然觉得有些疲乏，但凝神打坐之后，精神便恢复如初，心中甚至多了许多新的感悟，教嫦娥心中激越，坐立难安。

嫦娥推开门，殿外除了从未停歇的砍树声，便再也听不到多余的动静，就连平日里闹人的风声也都消失。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桂树，它们终年常开不败，风起时，枝上花朵便会趁着风力四处飘散，再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踩在上面，就仿佛踩在厚厚的云毯上，软软的，碰不到地。

欣赏着身边姿态各异的桂树，嫦娥缓缓地走向树林中心。这些日子因为学习天条的事情耽误了太多时间，她想，吴刚的事情也是时候解决了。

看到嫦娥的身影，吴刚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恶言相向。上次与嫦娥恳切长谈一番后，他对嫦娥的印象稍微好了些。但她毕竟是天廷的神仙，吴刚也做不到笑脸相迎，只能生硬地冲她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嫦娥对吴刚的态度毫不在意，她走到吴刚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问道：“你有想过获释之后要做什么吗？”

“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想这些有什么用？”吴刚头也不抬地冷笑。

嫦娥看着他，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我去冥府，见到翠娘了。”

“什么？”吴刚猛地转过身，双手紧紧地握着斧柄，他瞪大了眼，脸上的神情既惊又喜：“你没骗我？她怎么样？还好吗？她有没有说什么？她、她是不是很恨我……”说到最后，他已经颓然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嫦娥。

“你觉得她会恨你吗？”嫦娥反问道。

吴刚沮丧地低着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黯然说道：“若不是我，她早就投胎了，我害了她，害了我们的孩子，就算她怨我恨我，也是应该的。”

嫦娥摇摇头，叹息道：“吴刚，你太看轻翠娘了。”

见吴刚不解地望着自己，嫦娥心内一叹，将在鬼狱发生一切都告诉吴刚，幽幽叹道：“她在囚狱撑到现在，就是担心你会因此自责，她甚至还妄想一人担下罪责来保全你，她又怎会恨你？你若真懂她，又怎会这么揣度她对你的心？”

“我不是！我没有！我……”吴刚自从知道翠娘的消息后心便如油煎，此刻又被嫦娥拿话诘问，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茫然无措，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又在逃避。”嫦娥见吴刚这个样子，顿生出恨铁不成钢之感，说话也全然不似平日那般温和，言辞咄咄逼人地喝道，“你离家修行，她便一力承担起赡养父母、照顾幼女的责任；她本该安享晚年，却因你之故早早离世，后又因你一念之差，被囚冥府数百年。几百年来你一直逃避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岂知翠娘受此磨难，便是你最大的错处！”

嫦娥的话字字如刀扎在吴刚心上，他跪伏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道：“是我对不起翠娘，是我混蛋，是我害了她，是我对不起她！仙子，我错了，求求你，放过翠娘吧！她是无辜的啊！”

嫦娥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吴刚的忏悔而软化，她走到吴刚一直遮挡的那块大石旁，愤怒地质问道：“你对不起岂止你含辛茹苦的妻子？你的女儿，被你喂下妖丹，失了人身变成妖类，擅闯天廷，却被化作一块石头数百年，你若真是怜惜自己的女儿，又怎会让她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嫦娥的话如同晴天霹雳让吴刚惊骇，他没想到嫦娥早已看出来这石头是他女儿所化。吴刚生怕嫦娥对自己的女儿出手，连忙扑上去用身体护住石头，不住地恳求：“仙子，求你放过我女儿，小丫、小丫她什么都不懂，她什么都不懂啊！”

嫦娥冷哼一声，转过身不去看吴刚，冷冷地说道：“她并未修行却有了妖身，妖力日夜侵蚀她的身体，若不是被人用仙法封着她体内的妖力，早就命丧九重天了！”嫦娥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怒气，又说道：“吴刚，我知道三界苍生在你心中无足轻重，但是家人对你而言，也抵不过你对玉帝的怨怼吗？”

吴刚趴在石头上，嚎哭不止，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妻女的名字，哭诉自己的悔意。

看着七尺男儿痛哭流涕，嫦娥心中五味杂陈。一念之差，让吴刚一步错步步错，可是，错又岂止是他一人的？

枫林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出来巡值的玉绫，她急匆匆地赶来，见吴刚趴在石头上痛哭，而一旁的嫦娥脸色不虞。玉绫心下一惊，以为是吴刚出言不逊惹恼了嫦娥，她怕嫦娥一怒之下将此事上报天廷，连忙跑到嫦娥跟前跪下，俯首恳求道：“仙子，吴刚性子执拗，不会说话，若是出言冲撞了仙子，那并不是他有意的，小仙以后会看紧他，不会再让他胡言乱语，请仙子饶了他。”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看着身前为吴刚求情的玉绫，嫦娥忽然觉得万分疲累。她转身走向林外，走了几步又停下，平静地问道：“你能坚持到今天，只是因为对玉帝的恨意吗？”

待嫦娥的身影已经看不清，玉绫这才站起身跑到吴刚身边焦急地询问道：“你怎么哭成这样？发生了什么事？你……仙子不是坏人，等过些日子我向她求求情，仙子一定会答应的。你别哭，你说句话啊吴刚，吴刚！”

吴刚对玉绫的话仿若未闻，他失神地抱着石头，双眼无神地默默流泪，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

玉绫心里急得不得了，吴刚的脾气这么年相处下来她也了解几分，固执不说，说起刻薄话来能让人恨得牙痒痒。这些日子和嫦娥相处的时间虽然不多，但玉绫觉得她其实挺好说话的，本想着等哪天她心情好，就求着嫦娥帮吴刚在玉帝那儿说说情。

谁曾想今日嫦娥会来见吴刚！玉绫可忘不了嫦娥与吴刚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要是那样的情形今天又来一次……玉绫不敢细想，好说话不代表没脾气，更何况还是被人指着鼻子骂呢？

可看到吴刚哭得这么伤心，玉绫又觉得不像是他为难嫦娥。但无论她怎么问，吴刚一点反应都没有，急得她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却也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走出林子，嫦娥嗡嗡作响的脑子才稍微松快些。她深吸一口气，又回头怔怔望向身后的树林，许久才收回视线，飞身往真君殿而去。

此去真君殿，嫦娥本是想请杨戬行个方便，将关在囚狱的翠娘带来天廷见吴刚一眼，随后她便好向玉帝陈情，赦免翠娘的刑罚。却不想扑了个空，杨戬已经去凡间处理公务，殿内留守的康太尉也做不得主，只说等杨戬回来再议。嫦娥不想再拖下去，索性直接去皇极殿求见玉帝。

而嫦娥前脚刚走，立马就有一个灵官急匆匆地往凡界而去。

听到嫦娥在殿外候旨，正在处理公务的玉帝手中玉笔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说：“让她进来吧。”

待嫦娥进殿后，玉帝指着桌上的一封信，说道：“这是岐骜让人递上来的信。”

嫦娥平静地从玉帝面前的御案上拿起那封信，得到玉帝的首肯之后便利索地拆开。可嫦娥内心却是万分惊讶，当初岐骜说他查到关于妖主的消息会联系自己时，嫦娥还以为岐骜会派人暗中潜入广寒宫来找自己，因此这些天她一直留在天廷，以免错过了来送信的人。

可谁曾想岐骜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将消息交到了玉帝手上！

嫦娥不担心玉帝会因为她与妖域的来往处罚她，只是玉帝对妖域向来厌恶，而岐骜对天廷也是颇多怨言，她以为双方只是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和气而已。那□□会上看到妖域的使者她已经很诧异了，没想到岐骜竟然还能通过这个方式将消息传递给自己。但惊讶不过一瞬，很快她就被信中所说的内容吸引了全部注意。

信不长，统共不过四五句话，可说的内容却让嫦娥面色一沉。

玉帝见嫦娥看完信后神情有异，便说道：“他说些了什么？”

嫦娥将信递到御案上，待玉帝看后，才开口道：“如果岐骜所言不虚，那么当初救走宓妃的就是厄支浑，既然在黄河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那我现在就去看看。”

玉帝却摇摇头说：“岐骜的话不一定是真，你再等等。”

嫦娥刚想开口，转念想到他和岐骜的关系，旋即便明白大概是因为玉帝对岐骜的防备心作祟。可是对嫦娥而言，即便这是条假消息，她也得去查验一番。若是被宓妃和厄支浑察觉溜走，再想找到他们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或许是嫦娥反对的神情太过明显，玉帝不得不解释道：“要是他们真的藏在附近，你贸然出现，恐怕会打草惊蛇。我已派人前去查探，有了消息你再去不迟。”

玉帝说得也有道理，嫦娥虽然仍有不甘，但还是勉强接受了。

说完这件事，嫦娥却未告退，她踌躇片刻，又问：“嫦娥斗胆，请问吴刚究竟该怎么处置。”

玉帝挑眉斜睨着嫦娥，大概是没想到嫦娥会提到这件事，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他向你求情了？”

嫦娥摇摇头，平静地说：“陛下明鉴，吴刚扰乱轮回罪孽深重，但余氏乃受其牵连，虽有妄言之过，皆因夫妻情深，罪不至此。如今吴刚已有悔意，余氏业已关押囚狱六百余年，恳请陛下重定他二人罪罚，以示天廷公允。”

听了嫦娥的话，玉帝哂笑道：“依你之见，他二人当如何处置？”

察觉到玉帝的不悦，嫦娥俯首言道：“陛下慈爱三界，自有圣裁。”

玉帝一眼就看穿了嫦娥伪装的温驯，他暗自冷笑，说道：“那不如就判那余氏重入轮回，将吴刚处死，由你来执行，如何？”

听到前半句话嫦娥还觉得尚可，待听完后面的话，她惊讶地抬头看向玉帝，不明白他怎会做出如此判决。

“当年陛下尚且宽宥于他，如今吴刚已经认错，还望陛下三思，从轻发落！”

玉帝对嫦娥的恳求不置可否，他右手支颐,目光深沉地望着嫦娥，语气带着几分探询的兴味:

“听闻你过去在圣域，对隐神以外的事情向来是漠不关心，怎么今日对吴刚的事情这么上心？”

“这……”心中焦急的嫦娥没想到玉帝会问这个，一时语塞。她本不想回答玉帝，可想到吴刚夫妻的哀泣，沉默片刻，才涩然言道，“当年的我也曾像他那样满怀怨恨，可是恨意无法让我解脱，也弥补不了我的过错，只会加重内心的痛苦……吴刚今日的处境与我当年何其相似，让我心生同情，所以我想帮他。”

嫦娥顿了顿，她不想在外人尤其是玉帝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嫦娥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好情绪，故作平静地说道：“更何况，若非陛下有心，我又怎会到广寒宫，并插手吴刚的事呢？”

“你很聪明。”玉帝坐直了身体，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嫦娥，眸光深沉，沉声道，“既然你这么聪明，猜猜我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嫦娥咬唇沉默，迟疑地摇摇头。

这一点嫦娥确实不明白，不论吴刚的前世还是今生，她确定自己与之并无交集。如果说吴刚与神族有关，那玉帝就不会将他放在一旁置之不理。

那玉帝特意让自己注意到吴刚，究竟目的何在？

这一次玉帝没有迟疑，爽快地说出了答案：“你就是那把杀死吴刚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