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谈天

洞内安静得只能听到滴漏的声响，夜风穿堂而过，刮出一阵呜咽，就像是兽类的哀鸣。说完这些事情，嫦娥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只觉得心中疲累，她看着神情各异的三人，起身言道：“抱歉，嫦娥失陪。”说罢，嫦娥也不等众人反应，快步走出洞外。

杨戬皱着眉，目光一直追随着嫦娥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洞外的黑夜中。

此时此刻，他又能做点什么呢？

杨戬回身看着玉鼎真人，只见他沉默地摇着蒲扇，眉宇间的神情却不像身旁的杨菡那样茫然惊讶，显然这些事情，玉鼎真人是早就知道的。杨戬忽然就生出一股晦涩难辨的情绪，他向来不屑仙族喜好论资排辈的风气，也从来都没在意自己成仙资历这种事情，在杨戬看来，只要能力强，即便是那些仙龄成千上万的仙家，在他面前不还得客客气气的？可就在此刻，杨戬第一次对自己不过千余年的仙龄感到懊恼不甘。

玉鼎真人会因为嫦娥说到的一个名字会心一笑，也会因为嫦娥谈及的一场战斗黯然神伤，他和嫦娥一样，都经历过神魔争斗的年代，他知道嫦娥提到的那些人那些事，他见过嫦娥见过的风景，他经历过嫦娥经历的战争。

而这些，杨戬全都不知道。

杨戬觉得自己很羡慕玉鼎真人。

这种荒谬的情绪转了一个念头便被杨戬强压下去，他对自己这莫名其妙的羡慕感到一丝慌乱，他为什么要羡慕师父这种事？

一旁的杨菡忽然伸手拉了拉杨戬的衣袖，见杨戬看向她，杨菡眼神望着洞外示意，说道：“二哥，你要不要去看看？”

杨戬不置可否，但依然下意识扭头看了看洞口，此时夜色深沉，漆黑的夜空就好似抹上了厚厚的墨汁，原本明亮的月光也十分黯淡。

走到洞口，只见天上弯月如钩，藏在厚厚的浮云后，只留淡淡清辉洒向人间。嫦娥站在石台边上，夜风吹得她的衣裙上下翻飞，垂在身后的秀发长如黑瀑，被风吹拂着在空中胡乱飞舞。

杨戬在明暗交界的地方停下脚步，不知为何，他心生惶恐，似乎只要迈出这一步，有些事情便会脱离他的掌控。

他说过不再理会嫦娥的事情，他不应该再向她靠近，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他和嫦娥之间不该再有交集……

可是，那道孤独落寞的身影像是有股无法抗拒的魔力，拉扯着杨戬，一步步走近这片朗月清辉之中。

听到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嫦娥并没有回头，只是温言叹道：“黑夜看起来总是让人害怕。”

“但是黑夜总会过去。”杨戬走到嫦娥身旁，微昂着头望着广阔夜空，万千星河便落入他眼中，嫦娥只是下意识地一偏头看向他，也被杨戬此刻的风姿迷了眼，微微有些失神。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么傲然自信，视万千险阻于无物。

“你……还好吗？”杨戬的语气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镇定，脑中思绪翻腾，最后却也只蹦出来这几个字。

嫦娥眼眸微垂，将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并没有回答杨戬的关切，却说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明白吗？”

杨戬一愣，立刻便明白嫦娥的意思，她以为自己过来是为了打探她的过去吗？“不是，我并没有……你……”杨戬连忙解释着，语气急切得格外反常。

这样的杨戬嫦娥从来都没有见过，笨口拙舌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但嫦娥却感受到他这番吞吞吐吐的话语背后的关心，她心中一暖，低头抿嘴笑了笑，又抬起头看向杨戬：“谢谢你。”

杨戬紧张地偷偷打量嫦娥，可她说完这句话后便再也没有出声，这下杨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时间，尴尬的沉默横亘在两人周围。

许久，杨戬低声问道：“难受吗？”

嫦娥并没有听清杨戬说的话，她茫然地看向杨戬，却见他专注地望着自己，眼中的担忧一下打在嫦娥心头，让她忽觉慌乱。嫦娥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望向茫茫黑夜，心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她感到有些难受，可脑中闪过杨戬方才的模样，她又觉得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嫦娥的心情杨戬自然猜不到，他以为嫦娥只是没听清楚，便高了几分声音问道：“你身体里的天罚……你还难受吗？”

嫦娥怔住了，她成仙数十万年，有许多人好奇她的经历，好奇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奇她体内的天罚究竟有多厉害，但是从没人问过她难不难受，时间久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好。”想了许久，嫦娥也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

这显然不是杨戬想要的回答，他的目光紧紧地锁住嫦娥的侧颜，轻声地问道：“那一开始呢？”

一开始？嫦娥茫然地看向杨戬，她不明白杨戬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不过这只是些小事，他若是想听，说也无妨。

“一开始是烈火焚身。天罚的火焰自然不凡，若是□□凡胎，大概一息便会烧为飞灰立刻死去。只不过可能是当初月神制作我的时候怕我熬不过轮回，把我做得很结实，所以它只是烧掉了我的肤发，烧焦了裸露在外的血肉，而我却依然还活着。”嫦娥闭上眼，不用刻意感知，被烧灼被雷击的痛苦便瞬间填满她的脑海，她静默几息后猛地睁开眼，呼吸凌乱。

无视杨戬的目光，嫦娥继续说道：“很快就能感到雷击，像鞭子似的一下一下打在魂体上，若是神智清明的时候，甚至还能感受到魂体被几股雷电拉扯着，一点点撕开，就好像在慢慢地撕扯一片树叶。”嫦娥手上就好像真的拿着一片叶子，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撕开。

曾经有一段时间，每次感受到天罚的痛苦，嫦娥便会下意思地撕扯手中的东西，一块布片、一张薄纸、一团轻絮……试过许多种后，她发现树叶撕扯的感觉与身体中的折磨最像，还必须是那种新鲜的叶子，干枯的落叶稍微一使劲便碎成一团渣。

嫦娥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空中飞舞的飘絮。她说话时没什么情绪起伏，就好像说的是些与己无关的事情。

杨戬心中却没来由地窜起一股怒气，她怎么可以这么冷静！天罚的雷击杨戬没有经历过，可天廷雷罚的威力他又岂会不知？那一道道腕粗的紫雷劈在身上，就算是杨戬，也无法硬抗。

神族的雷电还能比仙族弱吗？

可偏偏嫦娥就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么寻常的语气，好似此刻两人是在谈论什么趣事……

杨戬很担心嫦娥，却不知道说点什么合适。他自认学识不弱，可是此刻，他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这些年他运筹帷幄，阴谋阳谋使了无数，何曾有过这种力不从心的时候？久违的挫败感又涌上心头，杨戬烦躁地捏紧了手中的墨扇，脸色阴沉。

嫦娥诧异地看着杨戬，她不明白为什么杨戬突然就不高兴，沉默几息后，想了想嫦娥还是主动开口说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杨戬猛地回头，锐利的视线紧盯着嫦娥，脸上神情变幻莫测，让人难以捉摸。

嫦娥只觉得杨戬的目光迫人，她一时竟有些胆怯，不敢与他对视，便不自在地偏过头望向远处。但依然能感受到杨戬一直看着她，嫦娥心跳如鼓，根本没办法平静。

许久，杨戬才移开视线，他望向黑夜的深处，问道：“你恨吗？”

看到嫦娥面露不解，杨戬转身正对嫦娥，认真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对于玉帝、大羿、仙族、神族，甚至这三界，你恨吗？”

闻言，嫦娥神情一滞，清亮的眼中充满迷惘，迟疑地回答道：“应该是恨的……”

不待杨戬出声，嫦娥看着空中的月亮，缓缓说道：“我曾经以为我必然是全天下命运最凄苦之人，可是后来，我发现有更多的生灵因为我的过错沉沦苦海无法解脱，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坎坷磨难是因何而起。我或能控诉天地不公，可他们能恨谁呢？”

说到此处，嫦娥深吸一口气，她向前一踏，双足已然站在了崖边，迎风而立，嫦娥的语气一扫先前的惘然，坚定地说道：“当年种种，如今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造成的恶果却实实在在地让所有人都深受折磨。当年玉帝以为我必然不敢面对自己闯下的滔天大祸，却不知我既能谋杀大羿，又岂会对自己的过错视若无睹苟且偷生！”

“那些迷思或许不会消失，但绝不会阻挠我前行。嫦娥因此而生，就算最后因此而亡，只要能还众生一个太平三界，也算是得偿所愿。”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仿若劈开迷雾的闪电，让杨戬愣在当场，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此刻，杨戬的胸中充满激动与惊喜，仿佛孤寂许久的独行客忽然听到旷野中传来响彻天地的呼啸，又好像干涸的绿洲迎来期盼许久的甘霖。

嫦娥，是他寻觅已久的知己，亦是他爱慕千年的女人。

这一刻，杨戬终于不再逃避，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