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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荞麦花

西北城郊,大片的荞麦花开正盛,白如霜雪,粉若胭霞。几匹马擦着花田疾过,惊起花间蜂蝶翩翩。

前方见一人,玄色衣衫落有浮尘,鬓发上染有两星细碎花瓣,颇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然而错身而过之时,却又见此人身姿英挺,步履轻缓,指上擎一支荞麦花,捻转把玩,任花瓣拂过鼻尖,再细细嗅闻,好一副安闲自在的模样。

几步开外,马上的人勒马转身,长鞭轻舞,卷碎一簇花枝,而后侧目眺着这不知死活的男人。

“喂!你知不知道此地时有魑兽出没?!”说话的是箫猛,马尾高束,白衣软甲,玉骨长鞭轻拢在手,平添几分飒然。人是飒爽男儿装,出言却是清泠泠的女声,柔弱中生着严厉的架势。

指上花停止了捻转,脚下步伐却仍是安闲,至于目光,更是不肯投来一丝。

男人的闲适与不屑激起箫猛长途奔劳的烦躁,一双杏眼不觉蕴了份怒。

琅璃明令:酉半到,城门闭,闲人禁,违令者后果自负。所谓的后果大多是以身饲魑,所以此人闲庭信步顺带拈花惹草,无疑是在找死。

“半个时辰后城门关闭,不想死的就快些走!”

荞麦花再次捻动,男人终于分出一点极冷的眸色,睨向箫猛,而后再次低头深嗅,似要于红尘之中偷得一缕香。

那神色分明是:要你管?

“你!……”

箫猛紧了紧长鞭,终是丢下一句不识好歹,策马走远。

另有一匹骏马轻踏落花,自身后近前几步。

“走吧!我捎你一程?”是温和的询问,亦是强硬的命令。马背上,莫骧探身向对方伸出一只手,似在讨要指尖那一抹艳色。

许是垂暮之际的霞色太过明艳,男人微眯了下眼,清冷的目光透出几许茫然,一路扫过面前银色的护手腕甲,流过浅淡略薄的唇,漫过微微垂落的眼睫,复又回落于微勾起的唇角——终是潮奔浪涌。

莫骧不喜欢那样直白强势的目光,他移目望向对方捻着花枝的手,又道一句;“上来!”

见他仍是不动,莫骧又抬了抬手,唇边荡开一抹温柔笑意,须臾间,眉眼与暮霞同辉。

男人终于小心翼翼伸出了手,掌宽指长,莹润如玉色。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修长的手指回弯,似要抽身,莫骧不给他机会,利索的带人上马。

不过他很快追悔莫及。

共乘一骑,此人端坐于前,稳若磐石,生生挡了前方视野,莫骧郁郁,只能微侧转身子,坐姿疲累。

有风起,送来指尖甜香几许,夹杂着丝缕阳光草木的味道。待要深嗅,那一点草木气息却又无迹可寻。于是莫骧想到了莫家馕的青山翠柏,想到了莫家馕的长河绿地,想到了春暖花开,想到了肆意奔跑的无忧岁月,还有那个魂牵梦绕的人。

在这浓烈的初秋夕照中,他竟觉的有些冷。

男人的额发吹过耳,随风拂动,轻扫过莫骧眉眼,微痒。

莫骧轻叹口气,打马急奔,腾起陌上尘如烟。

一路无言。

离陌路,上官道,过路亭,便遥遥望见高阔的城门巍峨立于云霞之中。城楼上黑底鎏金的“都城”二字,一字溺于秋日夕照洒下的余晖,一字隐于城楼飞角勾出的阴影,使那丰筋劲骨之笔,雄洪富丽之姿,端端生出几份日薄桑榆的低迷来。

这,便是琅璃国王城了。

马蹄渐缓,一只毛色亮泽的黑羽鹰隼携着几许风尘收了羽翅,缓缓停落于城墙之上。其鲜红的指爪似要抓入坚石,将墨色身姿定立地岿然不动,连那凌历的目光也都分毫不移地盯住远处马背上的归客。

直到一声哨响,那鸟儿忽的展翅腾空,略作盘旋之后,停于莫骧腕上。

“你也辛苦,回去吧!”莫骧摸摸它的背,喂它一口吃食,再晃动腕子,那鹰隼顾自飞离。

倦鸟归巢,离人归乡。

“他娘的,可算把这些东西活着带回来了!”一路沉默的江枫鎏暼一眼马背上的皮囊,见囊中之物尤隔着皮囊蠕动,遂嬉笑颜开,大嗓门比平日里又大了几分:“猛妹子,走!哥请你吃饭。”

“滚!我才不和随医堂的人吃饭,整日里开膛破肚,截肢断腿的。”活泛过来的箫猛笑吟吟赏他一个大白眼。

“得,风流哥,卖茶汤的回家——没面儿了吧?要不您请我一个?保准随请随到!”谢禹,都城富商谢安之子,读书一般,歇后语却张口就来,又因长了一张细皮嫩肉的娃娃脸,样貌较实际年岁略显小,人送外号小歇子。

“我说小歇子,不,谢大公子,您那一口下去,我他娘一月俸银怕是不够您霍霍的,要不改日里,齐玉楼见?我带嘴,您带钱?”

江枫鎏一句玩笑话,勾起谢禹心中苦涩,不过倒也点醒了他——倘若莫骧能来,箫猛自然会来,到时再想法子把人留住,赏赏秋景,岂不美哉?

谢禹喜欢箫猛,整个魑魅阁弟子都知道,唯有箫猛不知,或者假装不知。

谢禹抚着马背略作盘算,他爹给的那点可怜零用早就光了,好在上月奉银还剩下点,够吃一顿,至于余下的半月……大不了去齐玉楼多做点工。

堂堂谢大公子还得做工挣零用!!谢禹将这苦涩尽数咽下,语气轻快道:“好啊,我就是豆腐佬摔担子——倾家荡产,也得把您老人家嘴给喂饱了!莫师兄,萌儿,咱也一起吧,咱就当给自己接风洗尘了。”

谢禹的盘算莫骧自然明了,只是接风洗尘几个字似一缕小秋风,过耳入心,莫骧感觉又冷了几分。当下牵起嘴角温声道:“我还有要事在身,怕是分身乏术,你们自己去吧。”

此处是外城,过了护城河便是内城,内城自有各家车马相迎,只有莫骧伶俜一人,尚不知今夜宿归何处。

终究是局外人一个。他人的热闹,他不想参与。

虽然糙汉子一个,可是常年并肩而战,江枫鎏对莫骧的喜怒还是分的出来。

看到莫骧高高挽起的嘴角,江枫鎏识趣道:“那我先回随医堂,小歇子,我们改日再聚。”转而又向莫骧道:“门主,这些毒物我带走了啊?”

江枫鎏所言毒物,是药魑,可入药,也可制毒,是医堂医师的抢手之物。只不过此物身小性烈,捕获后通常气绝身亡。这次用的是甲魑的皮制成的嚢袋,有同类气息相伴,才不至于气绝。

“有劳,千万当心。”

江枫鎏办事尚算稳妥,只是多一句叮嘱,在江枫鎏看来,那是关切,而在莫骧看来,那是自己身为门主的职责所在。

“师兄?!一起嘛?”目送江枫鎏打马离开,就听箫猛柔柔弱弱的嗓音拖的低而长,尾音上扬,像一把小勾子,勾得谢禹耳朵发痒,心中泛酸。

箫猛喜欢莫骧,整个魑魅阁弟子都知道,只有莫骧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

因此被勾的人无动于衷:“师兄还有公务要忙,你早些回家,莫让伯父忧心。”瞧见旁边搔头摸耳的谢禹,莫骧想要摸上箫猛发顶的手堪堪停住,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谢师弟会护送你回去。替我问伯父安。”

莫骧此人,待人温和却又疏离,唯独待箫猛多了一份亲厚,这让谢禹很是吃味,不过,好在莫骧有意成全,谢禹心口刚泛起的那一点酸涩涌到脸上全成了浓稠的笑意。

箫猛见撒娇无用,立时挥鞭抽出一声风响,颇幽怨地暼一眼莫骧,再牵了马独自离开。谢禹笑着摇了摇头,快步跟上,临了不忘向莫骧拱手道谢。

一行人就此别过。

片刻的喧闹之后,空气归于清寂。云霞尙未褪金,暮色已然漫开。莫骧回首,城楼厚重的暗影里,只有一马,孤零零的喷着鼻息,马鞍上,落着一支风流倜傥的荞麦花,暗自芬芳。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或嬉笑怒骂,或静默无语,终究是要离散的。只是有些相遇撒手即放,转身即忘,而有些相遇,抓不住,却也忘不掉,到最后,入了心,成了魔。

比如阿爹遇到阿娘。比如莫骧遇到阿丑。

梦里大片的荞麦花肆意疯长,纠缠住莫骧手脚,使他无处着力。粘稠的甜香中逸出一丝淡淡的草木气息,他寻着那味道望去,瞧见一道朦胧身影,伴着几句飘渺的低语:“哥哥,快来,我找到阿娘了”。

莫骧用尽全身气力奔跑,直跑到胸口发闷,却依然呆在原地。忽而荞麦花田变成殷红的雪地,地上躺着的是阿娘,阿娘头身分离,落在一边的头颅嘴巴开合不止:“骧儿,要保护弟弟,保护好他!”莫骧走过去抱着阿娘的头颅哭,可是一转眼,他怀里抱着的又变成阿丑,浑身冰冷的阿丑不停地说:“哥哥,好冷啊。哥哥………”

一瞬间,悲伤如同实质,冰凉尖锐,刺入肺腑,好痛!

莫骧痛醒,手中暖炉早已变凉,压在胸口的《魑魅图录》已于睡梦中抓烂两页。床边案几上,一星孤灯尚在燃红,灯光摇曳中,两只夜磨子正肆无忌惮地啃食面饼。

莫骧抚了抚心口,空茫的眼神渐而清明,清明中透出几分狠戾。只见他手指微动,一点寒光闪过,两只夜磨子便没了声息。

一针二鼠,绝无浪费,甚好。

窗外月色稀薄,夜风自窗而入,带了满室寒凉。

莫骧捻起那支萎靡的荞麦花深嗅——没有,没有儿时的草木气息,哪怕微末。

灯火微光敌不过夜风撕扯,终是灭了。黑暗涌入眼底,漫上心头。莫骧目光阴寒,五指收拢,收紧,慢慢碾碎那支干瘪的花,如同碾碎十年的心事,再连同着两只死鼠,并半块面饼,狠狠扫落。

门窗大开,冷风透衣入体,莫骧狠狠打个哆嗦,头脑方才彻底清醒。一口洌柏香过喉入胃,灼烧感让身体有了一丝暖意。他静默良久,拿出几根泛着冷光的白骨,用短刀细细磋磨。

并非梦行,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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