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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魑战

八月十七,魑魅阁西北门门主莫骧率众出巡。

城门外,长风浩荡,掀动旌旗飒飒。熙攘相送中,年轻的门主白衣银甲染霞,弯弓宝剑照霜,伴以鹰隼的孤傲,端的是铮铮铁骨,英姿勃发。而最迷离人心的是那唇边温柔,偶尔展露一笑,便有妙龄的女子送来绣馕香帕。

小红尘魑乱之夜,从来低调的莫骧成为闺阁中的白月光。如此相送盛景,莫骧还是首次遇到。

只可惜那些玉面佳人,无一人知莫骧心中恨,眉间霜。到最后,绣馕香帕都零落入泥,任马蹄践踏,成为莫骧心中隐秘的快意。

魑魅阁在琅璃各城下设卫猎所,每年春来,阁中会择优派选弟子前往驻扎,唯西北隅是个例外。

西北隅有大小城池二十多座,各城卫猎队员大多是流民。

比如叶朗。

叶朗三十开外,北方人,父母及众多乡亲皆为魑兽所嗜,整个村子沦陷,叶朗带着病妻死里逃生来到西北隅,被巡查的莫骧救起,安置在宓城。初时叶朗以街头卖艺为生,期间加入民间除魑队伍。这种民间力量很容易沦为匪寇,因此为宫廷所不容。

莫骧心知肚明,却未将一干人一举拿下,反而指了条明路——将功折罪。

于是这汉子领着手下人活捉多只甲魑,药魑。莫骧不仅将那些活物照价收购,还将叶朗安排进魑魅阁宓城卫猎所,司卫猎长一职。因此,明面上西北隅卫猎队员比其他各方都要少,暗中却滋生着更多的民间力量。

这种违规之举最终被其他门主窥破,一纸检举送到老阁主手上,谁知老阁主睁只眼,闭只眼,大手一挥——你看着办吧。

没办法,谁叫莫骧是老阁主身边的红人呢。

莫骧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有自己的考量——复仇之路上,指不定会用到某些人呢。

莫骧看着叶朗通红的眼睛,关切道:“嫂夫人身体可有好转?”

叶朗一愣,遂摇头叹息:“恐熬不过三五日。”

莫骧轻拍叶朗肩膀,伤怀道:“世间最痛,莫过至亲相离。回去吧,多陪一日是一日。”

叶朗忙道:“门主有所不知,这城郊麦场上的麦子放置时日太久,再不碾场,怕是要坏!近日天气甚好,属下带弟兄们连夜碾场,能收多少算多少,否则以今年的收成,怕是要闹饥荒了。”

秋收时节便是如此,人抢粮食魑抢人。城郊辽阔的麦场上几百个麦垛,是宓城五分之一的收成。若是往年也该碾完归仓了,只不过最近听说隔壁开城有魅妖出没,百姓轻易不敢出城,只等白日里在卫猎队护佑下才可出城。

莫骧解下腰间门主玉印交给叶朗:“拿印去兵所借兵,再通知手下兄弟,发动能劳者,连夜碾场。你就别去了,多陪陪阿嫂。”

叶朗惊道:“门主不可,人不离印,印不离身。再说只有紧急情况才可调兵。”

莫骧笑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信你,去吧。对了,就说郊外魑兽出没,情况紧急。”

叶朗眼眶一热,捏了印出门。

城郊密林深处,流水潺潺,更添夜色静谧。莫骧把自己隐在黑色披风里。短刀划过手心,伤可见骨,鲜血一滴滴连成线,落入河中。莫骧屏息聆听,有悉索声起,几只药魑循着血腥味而来。莫骧攥了攥手掌,更多的鲜血流出,便有大团的状如蒲公英的落英出没。

落英属于寄生魑,它们每一个都程半透明细丝状,平日里它们相互依附,团在一起,像一只轻飘飘的蒲公英,也因此得名落英。如今见到猎物,它们主动撒开,随时准备钻进猎物体内,繁衍后代。莫骧挥动手掌,血气散在空中,也落在那些落英身上,莫骧口中念念有辞:“以吾之血,伺汝之身,以吾之魂,授汝之命,听令——离!”

落英们迟疑片刻,重又聚拢,慢慢地飘向北方。

终于成功了吗?尝试多次不成,为何偏偏今日就成功了。莫骧似乎不敢相信,直到他再唤一声“来”,那些落英又轻轻飘来。

莫骧喜极,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咯咯声,似一只临终的兽,于暗夜中听来分外瘆人。

成功了,成功了!阿爹,我终于成功了,我要将那些寄生魑,种在所有卫猎队员的身上,我要制造出成千上万的魅妖,我要让他们听命于我,我要他们与我一起,将那千百年屹立不倒的琅璃王宫踏平!平到如齐冥国一般,连渣都不剩!

我要复仇,为那些枉死的冤魂;我要复仇,为心底曾经蓬勃的善念。我要让所有的恶,陪我一起——下地狱!

血腥,疼痛,仇恨,喜悦,以及深深的恶念相互纠缠绞杀,成为一道柔韧的索,捆缚在莫骧胸口,使他眩晕,窒息。

莫骧将自己紧紧裹在黑色披风里,手捂胸口,长笑不起。暗夜中,魑兽渐出,愈来愈多。

讯鹰高亢尖锐的警鸣声最终让莫骧清醒,原来守在城楼上久不见主人归来的讯鹰独自寻来。莫骧心头微热,亲昵地摸了摸讯鹰后背,心中戾气总算有所缓和。

远处脚步渐起,莫骧脱掉披风,白衣银甲流动莹莹微光。至少目前,他还是那个温润如水的谦谦君子。

疏星淡月缀在辽阔寂寒的天幕,十来只黑色猎鹰撑开巨翅划过穹苍,悄然待命。

麦场上灯火大亮,众多精壮汉子汇聚麦场,分工有序。莫骧知道,他们便是叶朗手下隐着的民间除魑队,他们前来,不为护国,只为守家。

老百姓的想法很简单:活下去以及更好地活下去。

城门处,白色制服的卫猎队与黑色制服的士兵列队而出,兵戈泛光,旌旗猎猎。

更远些,便是防护带,边缘设有防护网及岗楼。此时,熊熊火把一字排开,在防护地带燃烧成蜿蜒的火龙。

夜静谧,人沉默,魑无声。无声之中,却是剑拔弩张。自古人魑之战从未断过,人要活,魑也要活,强者生存,无论对错,亦无论善恶。

莫骧静立于岗楼之上,满目肃然。

年轻的士兵潜在防护带,看了看岗楼,紧了紧手中汗湿的剑柄,凝神静听——除了自己佟佟的心跳,以及风吹过林的草木声,似乎再无其他。他略松口气,抹一把额上薄汗,心道:这他妈也太磨人了。一念才起,只听讯鹰尖啸破空,士兵的心跟抖了一下,抬眼便见猎鹰迅疾而动——数十只艳红的药魑从林中猛然窜出,在猎鹰的围攻下齐齐撞向防护网。

“收!”莫骧暴呵。

“嗖!”一支火箭划破黑暗,直直撞向巨大的黑匣,一张大网瞬间铺开,将那团红色兜裹其中。四下再次静了。

“就这?!”

士兵暗松一口气,嘴角甚至戴了嘲讽,下一瞬,他只觉得脖颈一凉,而后是尖锐的疼痛——药魑血红的爪牙刺入皮肉,带刺的长舌舔过,掀掉士兵半侧脖颈。年轻的士兵只来的极瞪大双眼惊愕,便无声跌落在地。及至药魑被除,那士兵半边臂膀只剩白骨。

见此惨状,从未上过战场的士兵们齐齐后退,再无人敢轻视。

仿若是一个信号,这之后越来越多的药魑红着双目飞窜而开,如暗处突然涌出的鲜血。其后更有银色刺魑,黑色甲魑紧随而至,其数量之众,前所未有。

一时间鹰击长空,树影狂揺。

特制的防护网高比城楼,防的了刺魑,防的了甲魑,却防不了药魑。

那些毒物状若疯狂,利索地攀爬飞窜,越过防护,横冲直撞。

剑光飞转,惨叫四起。

“弓箭!快!”莫骧喝道。

弓箭手列前,一根根长箭刺破夜色,从网隙中穿出,刺透网上密密麻麻的红色,黑色烟雾伴着恶臭升腾而起,防护网上退落一层红色,很快又有新的艳红覆上。

谢禹舞着长剑护在箫猛身侧,直叹道:“老天,这可真是和尚敲木鱼——哆哆哆啊!”

箫猛怒道:“说人话!”

“好!那边好像有甲魑?”

“什么?”

箫猛忙着应付周围药魑,尚未明白谢禹话中意,便觉眼前暗影闪过,一只甲魑直扑而来。

“萌儿!”情急之下,谢宇揽住箫猛腰身,一个扫腿,他与箫猛换了位置,同时那甲魑被扫偏,身侧突起的甲片割过二人小臂,两人一左一右两只胳膊顿时鲜血直流,血气引来更多药魑围攻。闻到血腥的甲魑也再次逼近,大张的嘴巴露出尖锐的牙齿,谢禹本能的挥剑挡刺。

“噌!”火花迸溅,长剑崩断。与此同时,一只药魑攀上箫猛肩膀,箫猛赤手扫落,左右夹击,他二人脚下一乱,直接倒地。

眼见锐齿靠近,粘哒哒的口涎滴在谢禹脸上,谢禹将箫猛护在怀中,心道:“这样也挺好。”

无法同生,但求共死,真的挺好。

预期的疼痛与死亡没来,谢禹只觉一片白色衣角扫过眼角,而后便听到令人倒牙的摩擦声。

咔擦——

莫骧竟把自己带有护甲的手腕卡进甲魑口中。随着声响,护腕崩碎。甲魑一个停顿,莫骧乘机将长剑刺入甲魑耳道。柔嫩的耳道是那怪物唯一的软肋。

噗嗤——

长剑贯入头颅。甲魑身子一歪,化作一把尘烟。

“万幸,骨头没碎,有得救!”江枫鎏忙赶来给人上药,甲魑微毒,伤口虽不致死,但若不及时处理,那伤口会终身不愈,痛苦难当。

墨黑的烟雾拢在天幕,星月暗淡。空气中流淌着浓重的血腥以及魑怪死后留下的腐臭。这也是江枫鎏制作失嗅散的原因,那腐臭,令人作呕!

“他娘的布防官该死,防护网连甲魑都防不住吗?”江枫鎏手上忙着,嘴上也不闲,他吼这一嗓子,旁边三人具是一愣,转而往远处望去,只听灯火不及之处,有隐隐约约的水声——防护网尽头,成群甲魑竟涉水而来!

“甲魑来袭!后退!后退!”

这边疯狂的药魑还未除尽,那边却有更多甲魑来犯,而此时,时间刚过两个时辰。

“看!那是什么?”

“是火魑,是火魑啊!”

遥远天际,星星点点的红光缓缓前行,恍若缀在天幕的点点红灯,美丽妖艳。

只是这样的美景无人敢赏。

长箭几欲打空,后方伤者倒卧一片,而地上白骨森森。

两个时辰前,她们或许正思念梦中情人,或许刚与妻儿报过平安,或许刚喝完一杯热酒,两个时辰后,他们只也剩白骨一架,残体一副。

身而为人,祸福不定,生死难料。

看着面前白骨,身后伤者,莫骧内心不是不振动:“当真是我的鲜血招致灾祸吗?”

以血饲魑,莫骧尝试多次,每次招来的并不算多,只是这次,多的出乎意料。

面对成群逼近的魑怪,人群开始骚动,年轻的黑衣士兵们几欲崩溃,甚至有人开始低泣。

莫骧跃上岗楼,放声道:“看看你们身后的万家灯火,那是你们的至亲骨肉,看看麦场上的粮食,那是幼子手里的一碗热粥!铮铮铁骨,因家而生,为家而死。保家卫民,怎可退缩?!”

“决不退缩!决不退缩!”剑指苍穹,喊声震天,卫猎队整队待战。

黑衣士兵们仍是畏缩不前。箫猛怒道:“七尺男儿,竟比不上我一个弱女子吗?”

众人惊诧。目之所及。箫猛面容娇俏,身姿苗条,明明美娇娥,却又白衣染血,长剑出鞘,一派英姿飒爽男儿豪情。

“莫门主,我们前来助战!”士兵踌躇不前之际,麦场上的精壮汉子们纷纷而至。

麦场上,能劳者越来越多,不分男女老少,人们自发帮忙。一时间,士气高涨。

女子尚且如此,百姓尚且如此,为兵者,怎能苟且!

“不惧死者随我!”莫骧带人冲出防护网,他们必须在黑暗中百发百中,将那些空中的火魑射杀在远处,否则一但它们靠近引发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据说当年齐冥国破,除了魅妖,便是因为寄生魑与火魑入侵。

箭矢窜上天空,被射中的红灯剧烈晃动,而后化成一缕烟。有未死透者,堕入密林中,便引发一簇山火,一时间,暗夜亮如白昼。

防护网外,莫骧带人苦战药魑火魑,防护网内,众人节节后退——大量甲魑占满防护带。

一位年轻的黑衣战士提剑上前,被身旁白衣的卫猎队员拦住:“站在我身后。我保护你。你只需帮我提点,防着点药魑就好。”

一黑一白两两合作,一个防御,一个绞杀,效果甚好,其他人纷纷效仿,一时间甲魑也灭了大半。

城中有鸡鸣,夜已丑时,碾场结束,只等大风天气扬场归仓。

听到鸡鸣,虚弱的女人微微睁了睁眼。一盏烛台挂满蜡泪,烛火在堆积的蜡油中苦苦挣出微弱的光。女人面如金纸,唇色苍白,一只手虚弱地搁在叶朗手中。

“兰儿…得遇夫君,此生……无憾。”

叶朗笑了笑,握紧女人冰凉纤瘦的手,温柔道:“我有憾,我想你再陪我一世,我不贪,再要一世就好,成不成?”

女人动了动嘴角,奈何气力全无,连一个笑容都给不了,只能微微颤动指尖,以表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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