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逢时夏至（四）

宴席进行到后面，等宫廷歌伎舞伎们演完，宁帝就率先离场了。

他总是这样，无论是朝会还是宴席，喜欢早退，留下中书令、大学士、尚书令这样的肱骨重臣维持场面。

这个将诗画风月看得极重的皇帝，文采卓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不擅国事，否则，也不会这么依赖苏大学士。

在他心里，国事固然重要，但是早早回后宫同爱妃一起吟诗作画更为重要。

他一走，殿中群臣都松散了不少，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觥筹交错。

皇帝走了没多久，左熙言就起身准备离场了。

苏沅慕有些惊讶地看着欲早退的左熙言。

这武英殿里，可还有尚书令他们这帮重臣没动，没想到左熙言全然不顾忌。

“你要走？”苏沅慕听见周梓云询问的声音，将视线投了过去。

“嗯。”左熙言应声，没再多言。

周梓云紧接道：“我也走。”

“周统领自己回去吧，你我府邸，可不顺路。”左熙言淡淡回话，不算客气。

周梓云果然变脸，不悦道：“谁要跟你一起了？慢走，左将军，不送。”

说完，就瞪了左熙言一眼，俨然一副在大殿中不便发作的样子。

左熙言欲从偏门出去，刚走两步，转身折回来，声音平淡有礼：“苏小姐，在下先走一步。”

苏沅慕笑吟吟地看着她，柔声道：“恭送将军。”

左熙言颔首，也没再同人打招呼，径直从偏门而去。方才一直立于她身后服侍她的侍女，小跑着跟上去。

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武英殿。

没多久，武英殿中宴会也散场了，诸臣陆陆续续地从大殿中离开。

出了武英殿，苏沅慕才发觉，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

在殿外见着了阮涵，她一看见苏沅慕就喜上眉梢，说道：“子忻，你被陛下叫去了前面，这次你可同左将军好好叙旧了？”

苏沅慕摇了摇头，在阮涵疑惑的注视下苦笑道：“人是见到了，但是，有些物是人非。”

“不过，变化本就是万事万物之理，或许在阿煦眼里，我也是陌生的。”拉着阮涵一同朝宫外走，苏沅慕慢悠悠地说。

阮涵回道：“可是子忻，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变化呀。”

“你日日同我在一起，自然难以察觉。”苏沅慕失笑，“不过这次进宫，还是收获颇丰。”

“这倒确实。”阮涵双眸发亮，“我可好久没吃到宫中御膳了，今晚庆宴给我不少灵感，我回去要把云江楼的菜式丰富丰富。”

两人笑谈间，就出了皇宫。

她们的马车停在宫外，车旁站着两个等候的阮家家仆。

这两个家仆虽说穿得朴素，完全仆人的扮相，但是身材高大魁梧，目光如炬，俨然侍卫风范。

两个人一见到苏沅慕和阮涵出宫，撑着油纸伞连忙迎上去。

苏沅慕眼尖地发现，其中一家仆手里撑着的，是她素日里用的古铜色伞面、中原兴临郡出产的名伞。

“有心了阿阮，还记得从苏府带着我的伞。”苏沅慕偏头看向阮涵，微笑着说。

阮涵却是说道：“哪里是我，是你身后的彩月姑娘，出苏府的时候给你带着的。”

苏沅慕回身看向淡笑着的彩月，她们二人之间，就无需多言了。

上了马车，车子驶过平滑的宫道，车轮掠过地上的积水发出阵阵声响。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渐渐下大了起来。雨滴拍打在马车车身，滴滴答答地敲击着苏沅慕的心。

终于远离了戍守森严的宫城，马车进入了遍布权贵的皇城，顺着一条官道朝西边驶去。

不同于大多数世家大族，苏大学士的府邸不在皇城，在这淮安城极西的位置，距离外城也不过几里路。

同样不在皇城的名门府邸，还有左家庄园。

左家上数三代都为宁家效力，早在前朝分崩离析天下大乱之际就追随宁□□。那时候左家是江南沿海平江郡有名的家族，原本是经营海运海贸起家，后在天下大乱之际贩卖私盐，攫取了不少财富。这笔财富，就是前朝异姓王宁家打天下的第一桶金。

后宁家成功改朝换代，在淮安定都。左家本家还在平江，追随宁家的功臣都来到了淮安，当时的宁□□特地在淮安西面赐了一块风水宝地，背靠仙气浓郁的琼华山，让左家在此地建造了一处庄园。

当年苏文升初次入京，刚在文渊阁任职，便因同是平江人的缘故受过左鸿羲恩惠，于是遍将府邸定在了较为靠近左家的西城。

□□太宗时期还有较为严格的宵禁，到了宁承基这，就都放开了来。没有了严格的宵禁，小摊小贩如雨后春笋，夜市倒也如火如荼、方兴未艾。

繁华的皇城越来越远，苏沅慕掀开车帘，看着西面黑沉沉的天际中若隐若现的琼华山廓，一夕千念。

马车的门帘被掀开一角，家仆恭敬低沉的声音传来：“小姐，苏小姐，马车后一直有一人跟着我们。”

阮涵一惊，问道：“什么人？可看清了？”

家仆回道：“天色太暗，又下着小雨，奴未能看清，但见来人骑着高头大马，与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停车，等那人过来。”苏沅慕沉声道。

家仆应声，把门帘放了下去。

待到马车停稳，苏沅慕掀开车帘，探身向外看去。

车后果然有一人跟着她们，身材削瘦，着一身玄色轻服，像是夜行军的穿着。

见马车停下，这人也不避讳，骑着马径直而来。

他一靠近，苏沅慕就觉得他的面容颇为眼熟，对上那闪着寒芒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她顿时想了起来，这是左家庶出的二公子，是左熙言同父异母的二哥，左元正。

这左家次子，是出了名的冰块脸，见谁都一个淡漠的神色，哪怕是面圣，都不露一丝笑容。

长期如此，以至于许多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都曾在私下里议论过，怀疑左元正是不是练剑太痴，以至于腊月里中了寒风，面瘫了。

五年过去了，左元正气质变得更为冷峻，原本显得少年老成的冰块脸，现在看着觉得他杀伐果断。不过，好在左元正仿了他母亲左家三夫人的不少优点，生的肤白，面容清秀温润，这倒是让他的煞神气质退散了不少，还能有一丝丝的亲和力。

这次杀敌回来，他大哥左骁封了定远侯，他同周梓云一样，封了个统领。

对上冰着一张脸的左元正，苏沅慕毫不露怯，温声道：“左公子，好久不见了。”

左元正翻身下马，朝她和阮涵微微颔首，“苏小姐，阮小姐。”

苏沅慕正欲说话，就听见左元正紧接道：“二位小姐莫多虑，今晚夜深雨重，在下奉家妹的话护送二位一番。”

阮涵惊讶道：“左熙言让你护我们一程？”

左元正颔首。

“多谢，还请左公子回府后替我谢过左将军美意。”苏沅慕取下腰间香囊，递予左元正，笑道：“劳烦公子，烦请公子回府后将此香囊赠予左将军身旁的叶小姐。”

说着，她又客客气气地补了一句：“白日里叶小姐施我一惠，夜里又承左将军这一恩，来日苏某定携礼上门拜谢。”

在阮涵诧异的目光中，左元正接过了苏沅慕递过来的香囊，没再多言。

见左元正翻身上马，苏沅慕朝前面的家仆说道：“继续赶车吧。”

家仆得令，赶着马车朝苏府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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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家庄园。

“当真是给我的？”叶泠接过左元正递来的香囊，有些新奇地在手里把玩一圈，而后放到鼻翼下轻轻吸气，面上顿浮陶醉之色，“香如其人，真是好闻啊。”

左熙言夺过香囊，看向左元正，问道：“她就说了这么多？”

左元正点点头，想了想，补充道：“苏小姐还说来日到府上谢过你们二位。”

“好啊，她什么时候来？”叶泠喜笑颜开，言语间有些迫不及待。

左熙言瞪了她一眼，对左元正说：“时候不早了，二哥你也早些休息吧，今晚辛苦你了。”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左元正失笑，同叶泠颔首后转身推门出去了。

左熙言盯着手里的香囊，面露沉吟之色。

子忻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怪我吗，怪我今日疏忽于她？还是怪我不曾在庆宴上热情回应她？

想着，左熙言的眼眸变得有些黯淡。

“别想啦，一个香囊而已，你喜欢就拿着呗。”叶泠在左熙言身旁坐下，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正色道：“说正事，按照你方才跟我说的，今晚庆宴上宁帝和苏文升这一唱一和，摆明了是要为你那青梅封官铺路嘛。”

“嗯，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这样。”左熙言点了点头，眉梢浮现一抹忧色。

叶泠喝了一口茶，瞥了一眼左熙言，笑道：“怀煦，你怎么这个神色，苏小姐飞黄腾达了，你还不为她高兴么？”

“我为她高兴？”左熙言看向叶泠，微微眯起眼眸，目光灼灼，“叶泠，你别忘了我们这次回来是要干什么，我可不希望子忻卷入其中。”

说着，她轻叹一声，“这本就不是她应该涉身的地方。”

眼见左熙言双眉紧蹙，叶泠觉得好笑：“我说，左将军，在赤兰的时候，你我行军打仗，也没见得你露出这般忧色，在我看来此事并不难办。”

“嗯？”左熙言抬眸，抬手轻轻叩了叩桌面，“那你说，此事如何解决？”

叶泠起身，来回踱步见面露思索之色，缓缓道：“我跟随师父南游的时候，曾在临南郡救过一大户人家。临南郡在平江郡南面，没记错的话苏小姐就是平江郡人，这二地饮食起居习惯差不多，你若是首肯，我倒是可以——”

“不可。”左熙言一口回绝，说得斩钉截铁。

叶泠这意思，是要把苏沅慕拐走，藏个三年两载，真是一派胡言。

“有何不可？”叶泠反问回去，见着左熙言一副“你觉得呢”的样子，改口道：“行嘛，不拐远也行，要不然藏你平江老家？反正不多时我们还得回去。”

说着，她走到左熙言身边，微微俯身，在她耳畔低语道：“你可以金屋藏娇嘛，这样，苏小姐哪也去不了，只会乖乖等着你一人。”

说完，她朝左熙言狡黠地笑笑，眨了眨眼，像一只蛊惑人心的狐狸。

左熙言垂眸，指腹在面前的精致瓷碗上来回摩梭。

她何尝不想，在那黄沙漫天的赤兰郡的每一天，她都想见到苏沅慕。日日夜夜的思念融在心里，再见她时只恨不得将她锁在身边。

“不可。”左熙言摇了摇头，沉声道：“再等等，且看子忻是要做什么。”

叶泠撇撇嘴，从桌上拿过香囊，笑道：“行吧，日后真要拐苏小姐，我可不接手了。早休息吧左将军，我走了。”

“香囊留下。”左熙言盯着叶泠，面上浮现一层笑意。

叶泠跟她僵持着，就是不放。

“明日我差人去给你要一坛好酒。”左熙言服软了，率先低头。

叶泠见好就收，放下了香囊，笑道：“左将军痛快。”

她一走，左熙言拿过香囊，放在手心里细细地看着，脑中掠过许多年少的光影，面庞一点点柔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