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似是应了那句困了有人递枕头的话。

宜宁在朝堂被群起而攻之几日后，秦中、淮南各地洪水肆虐。

不久，哀鸿遍野，民间开始有新帝德行有亏，惹地龙发怒的传言，偏各地防范失当，灾情不见好转，愈加严重。

荆扶焦头烂额之际，宜宁顺势自请离京治灾，同时推行报讯之制。

不顾王息施等人的劝阻，宜宁执意，成功外调。

心里甚至有些窃喜。

她不喜欢京都，从来都不喜欢。

只是当与一双双无望、无助却又麻木的眼睛对视，看到一副副被随便抛掷在街边的尸体。

宜宁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第一次，她感受到死亡近在咫尺。

只是朱宜宁因为羁绊过多，会犹豫畏死，但朱宜宁灵魂里的费斯，却不会畏惧，甚至不知退缩为何物。

“大人，马车过不去了。”

这是前去探路的副将张玫回来了。

“主子。”

朱语有些迟疑地看着宜宁。

“真得要吗？”

宜宁看着朱语，这是自己最得力的帮手，她从不怀疑自己的任何命令，甚至逆上的决定。

只是这次，她也怀疑了。

“朱语，我会做错误的选择，但不会做后悔的选择，你可以现在离开，但你要是留下，就得做好死在此地的准备。”

宜宁其实希望朱语离开，她回去，还可以帮忙安置家人，只是她若真得回去，宜宁却不知自己能否放心将家人交给她安置。

“所以朱语，我给你选择，你可以离开。”

“主子！”

“我自然是要和主子一道的。”

朱语泪眼朦胧，视着宜宁，眼泪涌出，从脸颊滑落。

“主子，托主子的福，我已经，已经走了足够远，是我以前从未敢想的远，若是真得。”

擦了擦脸，努力咧开嘴，露出了个笑，只是笑让眼睛眯起，挤得更多眼泪从眼里滚下。

“止步于此，主子，我，朱语也满足了。”

“擦开眼泪再下来。”

宜宁压下心里的酸涩，吞下嗓子里的滞涩，跳下马车。

见着等在马车外的张玫，不知她听了多少。

“大人。”张玫见宜宁下车，垂首见礼。

“嗯。”

宜宁扬声召集所有同行而来的人。

荆扶许是故意，封宜宁为河道总督，却有职无品，只说回京再嘉奖，也未给宜宁派来许多人。

只副将一人，同知一人，通判两人，还有侍卫十人。

宜宁看向甄同知，这是个喜好外出游历的贵族女君，家里人许是希望她能在女皇面前露脸，以便日后晋升官职，将她塞进了队伍。

善口舌，心肠不坏，却吃不来苦，干不了实事。

“一路过来，情况你应当已经了解。”

甄明而苦着脸点头，她虽也见多识广，但却从未见过这般疾苦，像是人间炼狱一般。

宜宁停顿了会，接着道：“还请你带两个侍卫，现在便返回京都，与陛下禀明情况。”

“！回京？”甄明而不可置信，脱了皮的上下嘴唇分开，眼睛惊讶地瞪大。

“是，情况远比我们先前预想的要糟糕，现在让朝中之人得到消息，也是要紧的事情。”

“所以，就请你辛劳，先回京都，过后，每半月会有信送到京都驿站，便请你收取信件，向陛下汇报进况。”

甄明而长大的嘴巴，听完宜宁的话才合上。

真是救苦救难啊，朱宜宁给自己分配的这个差事简直是远离苦难，可以回京都，还能在陛下处露脸。

“只是。”

甄明而环顾四周，逃灾赶路的灾民相互倚靠在路边，闭着眼，甚至对站在路中央的宜宁众人都丝毫不感兴趣。

于她们而言，穿着官服，纵使有吃的，也不是她们能抢的，抢了会死，不抢还能苟且留口气。

此般景象，让甄明而犹疑了一瞬，自己独自走了，未免太不仗义。

只是，她真得害怕。

朱宜宁的名声，甄明而早有耳闻，只是她不曾在意，只是老天偏爱而已，不算了得。而现在，她真得佩服了。

“好！我回去，你要是需要什么东西，就在信里写清，我去找女皇。”

只是及此见宜宁眼睛都亮了几分，马上将滑到嘴边的豪言壮语止住，“尽量，我尽量去找女皇。”

“出发吧，一路顺风。”宜宁不在意地笑笑。

甄明而越发歉疚，想来，这朱宜宁竟还未加冠，感动地拍了拍宜宁胳膊。

宜宁笑着，也拍了拍甄明而的胳膊。

甄明而没有耽搁，上马随便点了两个侍卫与自己同行，被点到的侍卫喜不自胜，在其他侍卫羡慕的眼神中离开。

宜宁瞥了眼一旁站着的人，其实根本不需甄明而传信，自然有人会将所有情况都告知女皇。

无人知晓，只要是见过的人，宜宁就不会忘记，这位名叫王琰的通判，宜宁几年前在太女府见过一次。

宜宁现在没有心思去在意这小事，只对着留下的众人道：“按常理，应当还有官员守在此地。”

嗓子干涩，宜宁停顿了会，将嘴里的空气吞咽。

“还请诸位，劳累去将所有的官员都招来此地。”

“是。”张玫回答得很是利索。

“可是大人，万一哪些人不听我们的，怎么办？”

发问的是个年轻女君，也是出身名门，很是稚嫩，但除了稚嫩外没有其它毛病，还算令人欣赏。

“许通判，你不知道怎么办吗？”宜宁闭了闭眼，语气平静地发问。

许艺意认真地摇头。

宜宁将腰间的令牌递给许艺意。

“这是我的令牌，暂时就交由你保管吧。”

又看向王琰和张玫，“二位大人呢？知道怎么办吗？”

张玫对宜宁抱拳：“属下知道。”点了个侍卫就阔步离去。

王琰点点头，却有些犹豫，在原地磨蹭，宜宁不理，拍了拍旁边脸羞得通红的许艺意。

“去，先跟上王大人，和她学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许艺意马上提步向张玫追去。

宜宁抬摆下颚，示意两个侍卫追上许艺意。

“朱语，拿纸墨。”

宜宁走到路边，坐到几个灾民中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两边人笑：“借个座。”

左边的人漠视地偏过头，倒是右边窝在母亲肩上的女童有些好奇的抬起头看着宜宁。

王琰踌躇过后，交代剩下的侍卫保护好宜宁，还是选择快步离去。

等张玫确定所有官员都没赶去，没人落单后，回到宜宁处。

见到了她记忆终生的一副画面。

侍卫拿着张铺开的大纸，年轻女君捏根树枝在纸上比划，说着什么。

年轻女君的脸不再白净，却依旧闪烁着光润，令人挪不开眼。

众多官员都坐在地上，认真地扬首看着，有的还不知从哪儿弄出了笔，在手上或纸上记着。

张玫是打过仗的，她恍惚看到了一个将军在战备图上指点战局。

只是这位将军的营地未免过于特别。

天苍苍，野茫茫。

不远处是座即将失守的堤岸，翻滚的洪涛猛烈冲击着，一次又一次，张玫似乎能听到波涛拍打出的咆哮。

两边是暗黄的旷野，旷野外坐着流离失所的难民。

只是令张玫有些意外，一些灾民也在看宜宁，原本麻木的脸慢慢有了表情，眼里似乎也出现了久违的光。

“事不宜迟，大家行动吧。”

“是，大人。”

还守着此地不愿离去的官员，多少都有点热血，宜宁很轻易就调动起他们。

只是看着远处的水龙，宜宁知道，还需去到源头。

但眼下她需要先留在此地，用实践再给这几位上次课。

几日后。

看着初见雏形的临时御灾地，宜宁将所有人再次召集到一起。

“诸位应当都知晓该如何行动处事，其他地方还需要诸位，时间宝贵，宜宁也有要去的地方，现时就先行告别，诸位记得每半月与京都去信。”

“是！大人，吾等马上动身。”

“定不负大人所托。”

“不知大人要去哪地？”

宜宁摇头，轻声道：“安顿灾民、加固堤防和防备疫病等事宜就摆脱诸位了，宜宁要去姆河上游。”

看着众人有些疑惑，宜宁解释。

“雨水天降，非人力所能控制，洪涝其实难以避免，但可以预测，趁洪水未退，宜宁要去上游，观察水位，依此完善报讯之制。”

站在最前面的周因恙，很是赞同，扶手笑:“善！利民哉！大人安心去罢，吾等定会牢记大人教导，事事躬行，救民于水火！”

认真道完承诺，而后便转身快步离开，只远远传来了句话。

“山高路远，大人保重。”

眼泪湿热眼眶，宜宁轻声回：“保重。”

看回剩下众人：“以后，报讯之制的推行，许还需诸位大人的帮助，宜宁先在此谢过。”

垂眼，弯下身子，第一次，宜宁如此虔诚地鞠躬。

“此外，也有谢，宜宁替天下百姓谢谢诸位。”

抬眼，众人在回礼。

宜宁认真地重复每人的名字，包括前日因劳因病死去的另两位官员。

“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