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呆呆木瓜

后来的旅行很顺利。

弟弟腿好了，而且后面的行程也不是很费腿，每天都能走下来。

我们去威尼斯，坐我自小学以来就梦想坐的小艇，在布局紧密的老旧房屋中沿着狭窄的水路穿行。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呢。在那里的商店买东西，店主用中文对我们说谢谢。

我们去瑞士，大巴开在高架桥上，车下湖光山色，绿茵茵的草坪在山坡上铺开画卷，沿着镜子般的湖畔，点缀着一团团低矮的橘色小屋和散步的牛羊。那里的一切都是那样清新透亮。

我们去德国，游荡在古迹之中，吃到了非常好吃的大盘冰淇淋。莱茵河畔，浅蓝色宝石般的河水缓缓流淌，在热辣的阳光下闪耀着熠熠波光，离近了，能清晰地看到水中一群群灰黑色的小鱼。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干净、最湛蓝的河。说到“最”，那就会有比较，我不禁想到黄河，黄河浑浊、凶猛，常常泛滥，可她也是那样壮美雄浑，养育了无数勤劳勇敢的子民。连伟人都说：“你可以藐视一切，但不能藐视黄河。”在我心里，莱茵河永远比不上黄河。

站在桥上，弟弟说：“莱茵河以前污染也很重。西方国家发展早，经济水平高，环保意识强，治理得好。可是想想他们的财富积累得这么多，风景这样美，却是建立在世界另一端亚非拉人民几百年来遭受的殖民掠夺的苦难上面。”

“世界真是不公平。”我说。

“绝对公平是不存在的，只能向着那个方向，努力努力再努力。”弟弟的目光很坚定。

行程接近尾声了。这些天的旅途很快乐，也很充实，回到酒店我们一起写游学手册，记录下了这些美好的瞬间，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能详细地写这篇回忆。

中间发生了些小事。某天我洗完澡回来了，看见他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每天都是他洗完澡的时候我已经睡了，我也不知道他会收拾到多晚，我挺担心他会不会太累。

我轻轻拍他，说：“弟，怎么睡着了？”

他“嗯”了一声，揉揉脑袋说：“我本来就想闭会儿眼。”

我说：“累了呀，要不以后还是你先去洗澡吧，我多等会儿也没事。”

“没事，不用了。”他站起来，指指桌子，“这个。”

我一看，红糖水？！

我差点吐血：“我靠！你从哪弄来的？”

“我带了包红糖。”他看着我惊掉的下巴，简单地补了句，“放心，我单买的，不是从家里拿的。”

我说：“弟，我不会肚子疼，平常喝喝对身体好就得了，你带过来也太夸张了吧！”

他看着像有预料般，倒没什么太大反应，波澜不惊的：“嗯，我也感觉出来了，但你不是挺喜欢喝的么。”

“确实挺喜欢喝的，但是我们现在出来玩你还想着嘛，没必要呀。”

他说：“也不麻烦，有点形成习惯了。你不想喝了么，那我喝了吧。”

我赶紧笑着说：“哎我喝呀，我特别喜欢弟弟沏的红糖水。”

他看看我：“不骗我？”

“当然不骗你！”

他轻轻笑了，说：“那以后我还……”他说了一半忽然顿住，笑意渐渐浅了，那双平静的眼眸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诶，再这样我生气了。”我说。

“别生气。”他说，“到那一切好好的。”

“嗯。”我拍拍他的肩，“快去洗澡吧。”

最后两天我们乘船游塞纳河，沿途全是著名的景点，比如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等。我们还去了卢浮宫，见了见传世巨作蒙娜丽莎，以及那些刻画希腊人的精妙雕塑。

站在断臂的维纳斯前，凝望她宁静而脱俗的神情、双臂的缺失使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她优美的s型曲线上，我被她丰腴、典雅的迷人气息征服，那是跨越时空的深邃魅力。

导游说，维纳斯的双臂其实是可以修复的，但若修复反而缺少了断臂给人遐想的空间，效果都不如现在这样绝无仅有。艺术是美在缺失中的圆满，这就是残缺美。

弟弟却说：“这美在哪？”

不得不承认，我弟除了唱歌以外可能没啥艺术细胞了。看抽象画、看古建筑、看那些

没有山根，鼻梁连着眉骨几乎成一条直线的雕塑时，他就会一脸疑惑。他倒没有质疑、鄙夷的意思，他是真的get不到。

一般，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面对断臂维纳斯，我说：“多美啊。看她多自信。”

我拿下巴指指维纳斯说：“去拍个照。”

弟扭头凝视着我。

“很有纪念意义啊。”我一幅坦然的样子。据我了解，弟弟受伤之后就没怎么拍过照片。这个想法是旅行伊始就有了，所以今天特意让他穿了短裤。“等等，外套给我。”

弟弟很听话，他没有推脱，我想他是懂我的。

他走过去，宽大的短袖刚好盖住他的右臂，卡其色短裤下露出右腿黑色的关节部件，周围一霎间变得很静，连聚在一起人群也后退给我们让出空间。

“咔嚓。”

照片上的他一手插兜，站得直直的，跟婀娜的维纳斯对比，显出男子的挺拔。他的脸上仰，露出好看的胸锁乳突肌和喉结。他垂眸看镜头，没笑，看起来却像是在微笑着，神情坦然、从容，如临风的松柏。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小孩说：“我真觉得，你比维纳斯还美。”

谁能想到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会引起蝴蝶效应呢？

回国后大概两天吧，我竟然看见弟弟那张照片出现在各大社交平台上面，而且竟还跟我拍的那张不太一样。我来回搜了半天前因后果，终于得知原来是一个当时在场的老外，从另一个角度拍摄了弟弟，然后上传到了外网上，配文“乐观自信的亚洲男孩”。这张照片是先在外网上火起来的，然后被国人看到，又传到国内火起来。现在网友一致觉得弟弟长得好看且精神强大，到处都有人想知道他是谁，想要他的社交平台账号呢。

我又觉得魔幻震惊又开心，在沙发上合不拢嘴。弟弟扶额，感觉他有点无所适从。

我推他，说：“弟，你去搞个围脖认证事件当事人啊，这样就有黄v啦！那么多粉丝，你要成网红啦！想想就好爽！！”

“我不要，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啊，你可以偶尔发布一些动态啊什么的，网友会和你互动，多有意思。而且那么多人喜欢你，看到你他们也会很开心，你不知不觉就治愈了那么多人。”

“还是算了，我不喜欢被人评头论足的感觉。”

“哇，我的弟啊，你怎么就一点虚荣心都没有？”

弟没有回答，他又开始用一种平静、探寻的眼光注视我了，好像答案就在我身上。

“热度这么高，啥也不做多可惜。我还挺乐意我这么好的弟弟被更多人看到呢。而且围脖有类似创作者激励计划或者广告什么的，账号流量高也能创造不少收益呢。”

弟弟像是有了些兴趣，他说：“那你用你的账号去认证吧，随便发什么，收益给你。”

我真是欣慰，但是我才不会随便占弟弟便宜。其实，我只是觉得网友们若都喜欢弟弟，跟他聊聊天什么的也能让他放松心情，更加认识到自我的魅力与价值啊。

我说：“什么啊，我弄有什么意思。”

弟弟想了一下：“你很想让我去开通？”

我说：“对啊。”词穷，再多的理由想不到了。

“那我开吧。”

后来好像是记者找到了学校那边，又找到弟弟，对他做了个小小的采访。

问他那张照片拍摄的背景，他说：“我们去西欧旅行，当时在卢浮宫。”

问他怎么想到要拍那样的照片，弟弟指指我说：“她叫我拍的。”

问他怎么看待残缺美的，弟弟说：“事物的美是多样的，人的审美是多元的，只要不违背法律和道德，就值得被尊重。”

问到弟弟的手臂和腿怎么受伤的，弟弟婉言拒绝：“不好意思，不方便回答。”

问他知道不知道自己帅，弟弟说：“我觉得还可以。”

问他未来的规划打算。“暂时就好好读书吧，”他看了我一眼，补了句，“考个好大学。”

问他对网友有什么想说的话，弟弟说得很真诚：“谢谢大家的关心，我会继续好好生活。”

弟弟的账号就顺利成章地被官媒出来啦。

一开始网络上这个官媒底下的评论把我弄傻了，一堆说土味情话要做弟弟老婆/要弟弟给其做老婆的，一堆说弟弟就算这样也看不上自己的，一堆说机械腿好酷看了之后想锯腿安个同款的，也有一堆是真心被弟弟感染祝福弟弟的。

弟弟看了之后说：“网友就喜欢玩梗，他们知道什么，他们知道多疼，知道我摘掉腿什么样么。”

我说：“有些事我们自己知道就够了。不能强求每个人都理解对方啊，起码他们对你的喜爱和祝福是真的。”

弟弟似乎被说服了，于是愉快地发了他的第一条围脖，放了三张照片，一张是我拍的他与埃菲尔铁塔，这张他又穿的黑衣服黑裤子，在塔的衬托下有些单调，不过插起兜来，很显身材。他拍照不爱笑，不过也不是扮酷，就挺平静的那种表情，嘴角会微微上扬。另一张是我拍的那版的他与维纳斯，这张更正更清晰更帅些。还有一张是我们在许愿池投硬币，当时没想到导游会拍下来。这时候他已经比我高不少了，我刚好藏在他身后，在他颈侧露出小半张脸。他闭着眼咬冰淇淋，修长白皙的手指很吸睛。

“大家好，许个愿吧。呆呆木瓜8848”

喂，他艾特我做什么？？这是我的id，8848是珠峰高度，希望不会有人误会我是88年生的。喜欢这个数字，既象征高不可攀的顶峰，又包含了我和弟弟的生日。

弟弟喜欢上了回复网友。

“茸茸宝贝好乖！好可爱！好像小猫[猫猫头]！！”

“谢谢。”

“卧槽我当时也在那边旅游，怎么没有偶遇[大哭][大哭][大哭]”

“缘分天注定。”

“啊啊啊啊啊啊弟弟终于等到你！！弟弟的腰不是腰，夺命三郎的弯刀[流口水]”

“你好。”

“弟弟高考加油！一定金榜题名！”

“我会努力的。”

“不会是女朋友吧，九敏……[大哭][大哭]”

“你猜。”

？？？？

我抢过他的手机二次编辑。

“大家好，许个愿吧。摄影师：姐姐呆呆木瓜8848”

后来我的账号也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一个劲大姑子大姑子的叫，我都笑死了。

气氛变得热热闹闹起来，似乎连我们的离别都不那么伤感了呢。那时候他先开的学，所以当我拉着行李箱离开这座我待了很久的小城时，他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