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青子衿

在回来后的第二日，参吾带着那张渔网返回酒肆，欲将它物归原主，哪知得来的竟是老叟前日里被黄皮子迷了心智，拿刀将夫人杀了后自戕了。邻里街坊以前就常议论老叟是个被流放的杀人犯，这下亲眼见证了他再度犯案，便不再为他留下半分尊严——他们将草庐砸了个稀碎，连地上的青石板都是裂的，唯独厅堂角落里横躺着的一杆旱烟，和后院里一张破篷布下盖着的几尾小锦鲤幸免于难，这约摸是鲤鱼精死前留下的孩子。

“如果那夜在酒肆外我就出手管了这件事，那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的心底里第一次燃起了自我质疑的火苗，他将鱼儿们带回了九卿陂，于是院落的莲池里终于有了点生机。

白诸的精神状态一直很消沉，在某一个暮霭沉沉的黄昏，他从巢湖中央的小舟上投湖自尽了——他留书说自己于这世间寻爱千载而不见其真，反倒被人诸般利用，落了满身罪孽，实在承受不起三位星君救治的恩泽，更无颜面继续苟活于世。

那晚商然正好在药庐亲自为他煎药，白露将噩耗带来时药锅的瓦底裂了条缝，滋滋流散的药汁浇到炉碳上，原本温和青蓝的火焰瞬间腾红乱窜，不消片刻便被浇灭了。

这炉碳的心都湿透了，火还怎么能再次生起来呢？

“为什么选择最愚蠢的解决方式？轮回之苦我尚能帮你一二，可自弃性命枉受的地狱罪罚却无人能左右！”

参吾躲在远处看着商然低声自语的背影，他一定在自责自己昨日训斥了白诸，那是参吾第一次看见商然凶起来的样子，没想到那个在他面前满嘴骚话的狐狸，平日里俨然一副大家长的模样。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商然肩上担子的沉重——除了商宿宫，他还有个无法弃之不顾的故乡啊！

“为什么即便费心费力的管教，却仍然更改不了你死亡的结局？”

天气随着春走而渐渐暖和了起来，参吾坐在连廊外，享受着阳光的暖意，看着在学堂里讲学的商然，看得十分入迷，偶尔再瞥一瞥坐在课室后面的妄宁和杨戬，一个认真的记着笔记，一个连书本都拿反了，只知道痴痴地看着邻座的脸。

连廊上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没想到参吾在这一觉睡到了日暮西沉，他枕着手，微微睁开眼睛，看到狐狸崽们手里都抱着商然赠予的新衣，欢呼雀跃的散学了。

“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瞌睡虫，竟能让你睡上一整日？”商然抱着一摞书走到了参吾身旁。

“要怪只怪先生讲学眉飞色舞、英姿飒爽，活活把小生看醉了。”参吾眉眼弯弯，笑得很灿烂。

“半日不见，说骚话的本领见长啊？”商然抽出一本书就往参吾脑袋上敲，“你和杨戬到底是来这干嘛的？一个在我课堂外睡觉，一个在我课堂里当痴汉，还让不让狐狸崽们好好学习了！？”

“是是是——先生教训得是！”参吾跳了起来，有模有样的向商然鞠躬致歉，而后朝着课室内高声吆喝：“老杨！——散学了还不快滚出来，磨磨蹭蹭什么呢？”

“嚷什么嚷！？小爷今晚有约，你自个儿玩去吧——”杨戬坐在原地挪都不挪一下，定定地守着妄宁。

“听见没？自个儿玩去吧。”商然转身往卧房方向走去，在听到身后响起一阵追随的脚步声后，嘴角满意地上扬了。

“老狐狸，你不是说也要给我做一套新衣裳吗？怎地今天人人都有，倒反我没有了？”参吾追到商然身前，边倒着走边与他说话。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你做衣裳了？倒是你——害我撕破了一件袖口，要怎么赔？”商然傲娇的说。

“啧，明明是我先问你要衣裳的，怎么反被倒打一耙了？”参吾咂咂嘴。

“那你帮我把这摞书抱回我屋里去吧，我先去帮阿宁调药了。”商然重重地将书本塞到参吾怀里，便朝着反方向离去了，嘴里还小声叨了一句：“真是个呆子！”

“这老狐狸脾气够怪的。”参吾一边碎碎念，一边老老实实的帮他把书抱回房里，然而就在他站在商然的书桌前那一瞬间，他想收回碎碎念的那句话，因为桌面上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套新衣裳，正是那日在布匹店里看到的绀蓝色。

参吾放下书本，兴奋地看着眼前的衣裳，他摊平了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想即刻拿起来穿到身上，却又害怕把它弄坏。

“迟到的祝福——参吾，上元节快乐。”商然突然出现在房门外，吓了参吾一跳。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走路都没有一点声音……”参吾转身，却发现商然已经几乎贴着自己站在身后，他两手撑着桌子，将自己牢牢地圈住了。

“你呢？不对我说点什么？”商然用他最惯用的伎俩，贴着参吾耳边细语着。

“说点什么？……那个，谢谢你？”参吾有点懵。

“不是这句。”商然轻语。

“也祝你上元节快乐？”参吾的耳根子开始有点发红。

“也不是这句。”商然微微欠了欠身，刚好与他四目相对，“我刚才问你了，要如何赔我，你可想好了？”

“等我回了参宿宫，遣人给你送十套去，这样可好？”参吾耳朵上的红晕往脸上渐染。

“你就没有想过别的方式吗？”商然的眼神温柔而深邃，他鬓角垂下的碎发随着一阵风在参吾脸颊上来回滑动，让那张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柿子。

“别的方式？比如？——”参吾的手不经意间微微抬了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扶到他的腰上。

“罢了，无趣。”商然突然撒开了手，转身坐到了书桌后的椅子上，“你回去吧，我今夜还有事要做。”

“啊？那——可需要帮忙？”参吾还没从那股悸动中缓过来。

“不用，快滚。”商然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泼在了自己身上，也泼在了参吾的头上。

哪知这一泼，似乎终于把参吾泼醒了，他上身探过书桌，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捏起商然下巴，在他额头中央落下了浅浅一吻。那一刻，商然手中刚拿起的毛笔倏地掉落在地，笔尖的墨溅洒在了二人的衣摆上。

“商然，上元节快乐。”参吾看着他的眼睛，说话的声音很轻。

眼看商然的眉头微皱，参吾以为自己惹恼了他，刚想支起身子后退，哪知衣襟却被他一把抓了回来。

“蠢材——我要的是这个！”商然说得决绝，语罢，便闭上眼睛，将自己的吻贴上了参吾的唇。

“唔————”参吾瞪大了眼睛，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不知所措，因为这一霎，他从自己的身体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血脉偾张，以及某一方势力的悄悄爬上山巅。

“你们在玩什么？星君之吻，天官赐福吗？上元节都过了好几天了……”杨戬和妄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外，正满脸黑线的看着二人。

“哎呀，那个……错过了也可以补过嘛……我也挺想要一个天官赐福的……”妄宁开始尴尬地笑着打圆场。

“你早说呀，过来我给你——”杨戬刚想往妄宁脸上凑，却被他一拳揍开了。

“你们俩这是干什么来了？”参吾残念地看着门外的两个人。

“是我叫阿宁来的，今晚我有些事需要他帮忙。”商然亦是满头黑线。

“我陪他……哦不……我是送他过来的。”杨戬挠着头傻笑。

“呃——若是现在不方便，那我晚点再来……”妄宁扯着杨戬的手臂，转身要走。

“没有不方便，阿宁进来，你们两个可以走了。”商然站起身，粗暴地拿起桌面上那套绀蓝色衣裳塞到参吾怀里，挥了挥手示意让他走。

参吾抱着衣裳退出房门外，甩开杨戬一路小跑回到了自己的卧房，然后将房里的所有门窗都仔细锁好，在确认了周围确实没有人后，开始心花怒放地原地蹦跶了起来。

“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喜欢”吗？”

“但是……会不会是一个误会呢？”

“万一……他对谁都是这副模样呢？”

“毕竟……从来没有在上天庭听说过有关他的这方面传闻？”

他举起怀里的新衣裳，将脸埋到里面使劲嗅了又嗅，然后满意地笑得像朵花一样。

“参吾，你这自言自语、怀春蹦跶的模样看上去真蠢。”杨戬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滚开，老子今晚没空理你。”参吾自顾自的抱着新衣裳，不愿理会杨戬。

“走啊——到镇上喝酒去，我有事情同你说。”杨戬的语气里并没有平日里的流里流气。

“改天再说，今晚不想去。”参吾开始有点不耐烦。

“明天商然就要去东海了，瞧你这德行，能不跟去吗？”

“你说什么！？明天？我怎么不知道？”

参吾果然把门打开了，然而杨戬还未等他多说，直接抓起他的手臂便往山下的镇子飞去。

镇上的小酒馆环境不比青州城的大酒家，但客源稀少得正好适合他们谈事情。

“到底有什么事要跑这么远说？”参吾一脸被扫了兴致，利索地拿起酒瓶开始喝。

杨戬也拔开了自己手中的酒瓶塞，猛灌了一口，在辣酒穿喉之后，才压低声音问到：“阿宁就是妄宁对不对？”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参吾确实也不知道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妄宁是修罗的蛛丝马迹分明被商然隐藏得很好。

“你只管回答我是或不是。”杨戬认真地看着他。

“是。”参吾又灌了一口，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怎么还与他这么亲近？我还以为依照你的性子，会直接把他押回天兵院呢。”

“你到底是跟谁一伙的？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杨戬责备道，“我就是想离他近点，方便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诡计，最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哟，天兵院第一纨绔的脑子终于上线了？”参吾打趣着，拿起手中酒瓶与杨戬的酒瓶撞了撞，说：“英雄所见略同。”

“这么说——你不拆穿他，并不是因为想袒护他？”杨戬酣畅地闷了一口酒，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但你至少早点告诉我啊！”

“得了吧，就你那时有时无的脑子，还有那疯批的性子，我并不想就这样草率的让你知道。”参吾转了转瓶中的酒，忽然高举饮了个满怀。

“在这方面咱俩半斤八两，你想膈应谁？”杨戬甩了个白眼。

“说完了吗？说完我回去了。”参吾放下手中的空酒瓶，起身想走。

“坐下，坐下！没说完！”杨戬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又坐了回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参吾一只腿翘到了凳子上，不耐烦地看着窗外。

“你和商然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是那夜在潭边，还是在帝王谷？”杨戬拽着他的袖子不放，说话的语气直转弯，从刚才的严肃凝重突然变成了满脸八卦。

参吾笑了，这是一个发自内心、情不自禁的笑容，他猛抽袖口甩开杨戬的手，说了句：“滚蛋，晚安！”

然后消失在了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