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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梦云雨

莫名其妙的问题。

许是天性如此,浮迟疑心很重,当初还是个奄奄一息的白狐狸时,都会因为她摸了别的毛绒绒去打架,到后来更是变本加厉。

重活一次,相凝霜对付他还算驾轻就熟,闻言轻轻皱眉:“发什么疯呢。”

她容色本就生得清艳,冷下脸更是美貌到了锋利的地步,然而却又剔透,像冷月下凝成的霜雪。

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溪雪。

阿霜,浮迟心中觉得这名字真衬她。

“是我说了胡话。”他倏然又弯起唇角,认错认得很及时,回答她前一个问题,“我确实听到些风声,盗宝的那个所谓妖修,是不是妖还两说呢。”

相凝霜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只是个猜想。”浮迟说得含糊,“底下人还在查。”

不是妖修,还能是什么……

相凝霜想到点不太好的东西,换了话头继续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你有意夺持白,我也不会插手,只是我想借持白一用。”

“不说一用了,阿霜若是真的想要,我便去为你寻来。”

相凝霜摇摇头:“不必,只是一用而已,就当你还我救命的恩情。”

她上辈子当妖女快活够了,重来一次兴致便不那么大,更何况浮迟身上杀她的嫌疑还没洗清,她暂时不想跟他有什么纠葛。

浮迟闻言,笑意便僵了僵。

相凝霜却已经没时间和他耗了,她如今毕竟人在洛长鹤眼皮底下,不好出来太久,便道:“好了,我不能久留,时机到了再与你联系。”

浮迟没办法拦她,也拦不住她。

于是只好牵起唇角,看似十分温驯的应了一句好。

兴许是因为总算着手开始做事,相凝霜在回大法华寺的途中心情难得好了些。

不同于雁宕山顶宝法庄严,佛国仙境的模样,山脚下还有着寻常人世的烟火气。正值暮春里杨柳风轻,游丝落絮,红杏拂过一帘清明雨,路边甚至还有百姓叫卖花果小食,过路的修士起了闲心也会买来尝尝。

相凝霜瞧了一会,明知道自己得尽早赶回大法华寺,还是停下来去买了一份小食。

她是个不怎么怕麻烦的人,因为她喜欢自己给自己制造麻烦。

她幻化成一副普通修士的模样,从路边的阿婆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木碗,碗里盛着堆满的小小朱果,是这里很寻常的果子,只是中间挖空塞了枣泥豆沙,就多了几分巧思。

她在长留时,也曾吃过类似的东西。

别的师尊都一心督促弟子修炼,温逾白却每天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偶尔她闲得慌去洞府抓他,正好能碰到他和其他修士凑一桌打牌九,见她来了便招招手,把赢来的灵石堆进她怀里,摸着她的头哄她,让她拿着灵石去后厨换果子吃。

他说:阿霜,好吃的话,也让师父尝一尝。

相凝霜靠在路边的柳树下尝了一口,甜味便从舌尖蔓延到舌根。这果子要比长留的甜许多。

她记得,温逾白出事以前,曾经说过想要寻持白来玩玩。

她当时没有放在心上,照常过了不久下山游历,回来之后便是巨变。凭温逾白的本事,她不觉得有谁能杀了他。她自认与温逾白认识太多年,哪怕他这个人心如海底月,她也能潜在海底凫个七八天不上岸。

她一直觉得,问题可能出在持白镜上。

总之,她得把持白拿到手。

《法华经》讲至“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一句时,金殿外的白棠花倏然因风乍起落了满地,高居莲座的佛子轻轻合上手中的经书,指尖白得近乎透明。

零落飞絮的白棠碎花飘飘摇摇散在风中,金殿下万人静默皆看着他,而他却淡然看向槛外。

“……云生性起尘。”他敛衣起身,示意今日坛经已毕,“不必远求,佛不在灵山,佛在此间一念中。”

正听得混混沌沌似有所悟的一众佛修连忙抬眼,却只能看到一线素白色衣尾,迤迤然于金砖嵌莲的地面。

洛长鹤朝着明塔的方向一路行过来,路旁的佛修个个垂首行礼,只敢低头看向他的衣摆。

这是大法华寺上一任主持明觉在时定的规矩。

明觉的死因是走火入魔,他是个一心探寻佛道寻偏了的人,早年间还称得上有慧心有大智慧,但随着修行日久难以渡劫,逐渐便走偏了道,在寺中大兴极端的外道苦行,事火、卧刺、受持牛戒狗戒等比比皆是,为此送命者不知凡几,更立下诸多苛刻规矩,其中便有不得直视尊者一条,违者应剜眼而持戒。

但自明觉死后,这些规矩便立刻被洛长鹤废除了,只是时日尚短,仍有人改不过来。

庭前又起了风。

洛长鹤到了塔前,却并未入内,似有所觉一般抬眼看去——

花枝亭亭一樽,安安静静置于窗边。

而青玉花樽旁,衣裙与花一色的女子坐在六曲阑干上,春光盛大里垂落的裙摆像柔软的云霞一般。

应当是觉得闷,但又怕被人看见,她只是分了灵体出来。这算花木化灵的天赋,整个大法华寺内,也只有洛长鹤能看见她。

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她忽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弯出一个笑来。

红唇微弯,连带着眉梢也飞入乌黑的鬓发,艳到明烈。

洛长鹤一顿,像被烫了一般几乎是在一霎那就收回了目光,过了片刻,才又神色平静的抬起头。

神色变幻不过只在几息之间,而在相凝霜看来,他从始至终都是那副冷冷淡淡,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不以为意,只是仍看着洛长鹤的眼睛,一手支颐,轻轻吹了一口气。

飞红流絮一般的花瓣便随着风袅袅落在他素色袈裟上,似雪上一点朱砂。

洛长鹤一顿,下意识便要抬手拂去。

侍立在塔门前的佛修见状,忙上前一步说道:“我来为上座拂去落花。”说着便作势要伸出手。

“……不必。”

送花的人毫无留恋,已经转身进了塔中,他像是忍耐什么一般轻轻垂眼,低声拒道。

“不必。”

明塔内一片寂静,一扇重门,十三层高隔绝了塔外的一切声响,除了青鸾香炉中偶尔作响的香灰声,室内静得仿若千鸟飞绝的空山。

洛长鹤正微阖着眼,在佛前诵经,相凝霜则坐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洛长鹤估计是不想和她多待,这两日能不在塔中便不在塔中,但每日在塔中诵经的日课是躲不过的。

她偏了偏头,又换了个姿势打量他。

半点没方才对着浮迟爱搭不理的劲了。

喜新厌旧嘛,妖女之长情。虽然她不久前才信誓旦旦这辈子没兴趣搞男人了,但今日日头这么好,室内亮堂堂的,她看洛长鹤也突然顺眼了几分。

他今日身上的素色袈裟似乎是新换的,与昨日那件衣尾暗纹的样式不同。束发的木簪似乎也不太一样…

啧,到底是孔雀。别的佛修一身袈裟穿五百年,他日日不重样。

……长得确实不错,就是太冷了些,这张脸若是染上情意,低眉浅笑,又是什么样子?

相凝霜起了兴致,慢慢开口道:“……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洛长鹤的动作一顿。

眼看着他仍未睁眼,相凝霜也不急,只是继续慢悠悠念道:“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她掩不住笑意,本就低而哑的声线愈发显得千回百转:“…闻君有美名,愿荐枕席。”

洛长鹤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紫檀持珠,急匆匆瞥了她一眼,很有几分忍无可忍的意思。

出口的话倒是平静:“施主是从哪里听来这段话的?”

相凝霜回答的可诚实了:“我做花木做了数百年,看过许多男男女女定情,就是那时候听到的。”

洛长鹤:“……此话不能随意说出口,以后万万不要对人说了,对施主不好。”

他还真拿她当初初化灵不谙世事的花妖了,耐下心来叮嘱她。

不过相凝霜不领情:“可我想对上座你说。”

她直起身来,往前膝行两步,趴在桌案上,隔着一室淡白袅袅的沉香烟气,笑吟吟的看他:“我因上座而化灵,若要报答此等恩情,自然要为你做一回神女。”

洛长鹤终于颦起眉,估计是想不通她怎么什么话都敢说,修美乌黑如翎羽一般的眼睫低垂,到底是没有失了气度,温声细语说道:“施主应该多考虑修道一事。”

相凝霜见他转移了话题,也顺着说了下去:“佛寺闷杀人,总待在塔内心境都窄了,哪里还有慧心修道。我自己又不敢外出……不知道能否劳烦上座带我出去看看呢?”

她状似无奈的叹道:“总待在塔内,又满心满眼都是上座,我当然总是想着与你……”

与你这样那样,玷污你这高岭之花的清白。

“好。”洛长鹤听出了她要说什么,开口打断了她,“过几日我正巧要出寺,会带施主外出的。”

相凝霜闻言,盈盈眼波便轻轻一动。

终于来了。

今日已经有许多佛修将抱影林围了起来,洛长鹤说的过几日要出寺,必定就是要助方虞阁抓那盗宝的妖修。

她满意了,语调轻快的应了声好,又舒舒服服窝去窗边坐下了。

也因此自然就没有注意到,数百年来诵经时都未出过错乱的人,极为细微的乱了气息。

方才缠绵暧昧情话仍在耳边,她却好似从罗浮梦中抽身而去,没事儿人一般闭着眼坐在淡金的日光中,半天不顾方才还曾倾诉爱语的人了。

无情人与多情客,她都做尽了。

“…今日太阳真好…”她被日光晒得昏昏欲睡,半趴在窗边,轻飘飘的感叹。

其实她这不过一句自言自语,却没想到半晌洛长鹤居然开口问道:

“施主喜欢日照?”

她有些诧异:“自然,我是花木,哪有不喜欢晒太阳的。”

而上辈子能在终年飘雪的栖霜谷待了数十年,只是为了磨砺心性。

应了这一句,半晌也没再听到声音,相凝霜便继续半靠着雕花错金的窗棂,轻轻闭上眼休憩。

禅室内又恢复了那种,如空谷死水的寂静。

良久,洛长鹤才终于放下手中的经书,回过眼去。

相凝霜原本靠着的地方,眼下却只有小小一株花,花枝亭亭,花苞却微含半开,只能隐约看到水红染霞的花瓣。

兴许是因为日头西斜,这个位置此刻被拢在了阴影之下,花苞也如同困倦一般,微微垂着头,不大有精神的样子。

恹恹的,却又娇弱,又……可爱。

他看了好一会,又闭着眼不知在等什么,半晌才轻轻抬了抬手指。

那株小小的花,便无所觉地,一点一点移回了淡金灿烂的日光下。

洛长鹤飞速收回了手。

……佛经依旧摊开着,他平心静气,翻过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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