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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申时三刻,距离比较近的唐提刑紧赶慢跑来到洪州知府衙门,快步闯进前院,寻到正准备外出上告钦差的管文滨,当即指着他鼻子痛骂。

“管文滨!你想拉同僚送死吗?”

霍昭汶本想离开,发现唐提刑的人马便退回去,躲在较为隐蔽的地方看二人狗咬狗。

管文滨自觉有钦差、康王和元狩帝撑腰,以广东安抚使自居,却有些瞧不上迟早落马的昔日上差唐提刑,抬手便格开唐提刑指着他鼻子的手颇为傲慢地说“大人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唐提刑“你别装傻!你想查案、想当清官,我不拦你,但你不能碰杨氏的案子!”

管文滨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能?治下百姓有人来告官,本府依法办事,查清案子真相,是有罪就定罪,是清白就还她清白,本府哪里做得不对,还请上差赐教。”

唐提刑怒极攻心“你明知杨氏的案子是我和昔日提刑使、现任广东安抚使一块主审,若是翻了案,岂不连累我等?”

管文滨故作恍然大悟,“我怎么忘了?”骤然变脸,摆出义正言辞的嘴脸“那就是上差你的不对,因为你的差错,令那犯妇杨氏受尽苦楚、背负莫大冤屈,不能为枉死亲人报仇,还背上通奸害人的罪名,险些人头落地,真是人间惨剧,闻者悲伤,窦娥再世啊!要不是碰上大赦,岂不是会出现六月飞雪、三年大旱这般奇景?唐大人,不是下官针对你,而是你害得人家沉冤五年,苦得人不人、鬼不鬼,是不是该还债了?”

“你——!”唐提刑气得浑身发抖。

管文滨优哉游哉“大人莫气,下官一言一行皆是从朝廷国法的角度出发,身为一方父母官,自然该为百姓伸冤。”

唐提刑气笑“管文滨啊管文滨,你到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喝了钦差的迷魂汤,居然说得出父母官的话,你摸摸你的良心问问你配吗?你这些年收的钱少了?你手里的冤案、死在你黑漆皮灯下的人还少了?怎么了?披着层官皮就真把自己当人看了?忘记你自己这些年是怎么从昌平公主到赣商两边来回跑着当一条摇尾巴的狗了!”

管文滨恼羞成怒“我就是当条狗也比你们干净!”

“干净在哪儿?本官倒真想听你好好说一说。”

申时末,马蹄嘚嘚,一列精装士兵小跑着包围洪州知府衙门大门,附近的酒楼、小摊和饭馆见势不妙,早早拉窗关门装聋扮哑。

山黔、水宏朗以及两江其他闻风而来的官员,互相对视,纷纷踏进衙门,有衙役来问“你们是什么人?”下一刻被脾气暴躁的山黔一脚踹出老远,好半天爬不起来,其他人没敢再拦路。

几人快步走进前院,老远就听到管文滨的叫嚣。

山黔不由开口问他哪个地方干净了,管文滨见到兵权在手的山黔到底忌惮,不由吞咽口水,后退两步拱手“下官拜见帅使大人。”

“都是一般黑的乌鸦,跑去锦鸡窝里捡来白毛粘在自己身上就觉得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不屑与我等为伍了?”

管文滨见上至二品大员、下至七品县官都围过来,心知来者不善,不由紧张地冒汗,哆哆嗦嗦回道“下官没那意思……”

“没有吗?哦,是没有,不是不屑与我等为伍,是转过头来就把手里的刀对准昔日同僚,你是要昔日同僚的命!”

管文滨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是……”

山黔步步逼近,指着身后的人说道“看看,不是你的旧部、就是你的上差,都是同富贵过的人,家里有老有少,族亲过百,要是他们倒下来,得死多少人?管文滨,你怎么忍心踩着同僚的尸体往上爬呢?”

管文滨脸颊抽搐“下官、下官是秉公执法,那、那都是人命案,是天大的冤案——”

“是冤案也轮不到你来当青天。”

山黔从他手里抢过两份供证,管文滨下意识想抢,不小心掉落藏在袖口里的书信。

山黔眼疾手快捡起来拆开一看,恍然大悟“原来许了你升官加爵……可你想没想过,杨氏案子要是昭雪,昔日主审官得赔进去多少?你想没想过,平博典被抓,参与私盐走运、漕运走私和贩卖良人等罪行的牙行会倒?牙行一倒,得牵连进多少个同僚?大半个两江官场都得折进去!这么多人的脑袋就换来你一个广东转运使的位子,你坐得安心吗?”

管文滨嗫嚅着说不上来话。

山黔迫近“如果两江官场折进去,你以为你跑得掉?”

管文滨下意识反驳“下官没犯法——”

“这里每个人说你一句,别管真的假的,都够你千刀万剐!”

管文滨浑身一哆嗦,彻底明白他破不了大案、升不了官了,山黔这话已经将他牢牢捆死在两江官场里,根本脱不开。

好在他本就是根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没挣扎多久,很快摆正态度,立即示好“下官明白了,下官一时糊涂!”连连自打嘴巴,道声糊涂,急忙认错“帅使大人,下官糊涂,下官这就放了平博典,找时机弄死牢里的杨氏,让那两桩命案都变成无头悬案,再无翻案的可能!”

山黔满意地笑“本官就说管大人是聪明人。”

管文滨连忙赔笑。

唐提刑等人闻言露出讥讽的笑,即便他们不是好人,也瞧不起管文滨这样的官。

躲藏在暗处的霍昭汶冷眼旁观,心里已无愤怒,只留下满腔杀伐。

管文滨以为危机解除之际,山黔猛然出手掐住他的脖子,语气里满是杀意“你知道得太多,可惜摇摆不定,哪天钦差许你个一二品京官做,是不是背过身就把咱们两江同僚全都卖了?”

管文滨连连摇头。

山黔“为了大家好,只能牺牲管大人。你放心,你的家眷都有同僚们照顾,不会多加为难,且安心上路吧。”

“嗬嗬……饶、饶命……救、救——”

咔一声,山黔扭断管文滨的脖子,将其扔在地上,摆手说道“伪造成失火惨死现场,里头有些人也都杀了。还有那杨氏,也烧死在衙门里头,至于平博典……也许牙行会长该换个人当了。”

唐提刑担忧地说“三爷会同意吗?”

无论陈罗乌还是平博典都是三爷的人,而他们实际没有干大事的聪明才智,全靠三爷幕后出谋划策。

山黔“三爷老了、病了,也糊涂许多,赣商才会每况愈下,看看不到一年时间落魄成什么样子?先是赵白鱼,后是钦差,他们没怎么出手,我们自己斗得最厉害。”他感叹道“商人,到底见识短浅,漕运、牙行生意还是落在我们手里更安全。”

唐提刑同身边的官员对视,都从对方脸上看出赞同的神色。

他们齐声道“帅使英明。”

约莫半刻钟后,有人来报“大人,没找到平博典。”

又有人来报“大人,犯妇杨氏不见了。”

山黔怒极“找!给我把洪州府封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平博典和犯妇杨氏!”

唐提刑犹豫“钦差还在府内……”

“本官是查案追踪人犯,奉公行事,钦差来了,我也敢这么说!”

山黔怒极,又令人捉拿陈罗乌,思来想去却去了昌平公主府。

霍昭汶先一步带走平博典,本还想捞走杨氏,不料扑空,来不及思索究竟谁带走杨氏,便赶紧将平博典带回旅店,交给别人看管,转身就问他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赵重锦“昌平身边的女官已经抓住,伤势颇重,还在拷问。燕都尉前去荆北调兵,最快速度也得亥时才能赶到。”

霍昭汶“时间也够了。令人去截胡,把陈罗乌给我抓来。”

赵重锦“是。”

“等等。”霍昭汶敲桌若有所思“别惊动山黔,他手里有兵,性格杀伐果断,毫不拖泥带水,要是察觉他被逼到死路,说不定连我都敢杀。”

赵重锦“山黔确实是枭雄。”他接着说起从女官手里抢到手的账簿,“是采石场一年的进账和出账,被撕掉的几页纸是今年五月卖出的一批年轻女子的进账。”

霍昭汶转头看向跳动的烛火,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我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赵重锦没接话,只安静恭谨地侧耳听着。

“本王的亲姑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虽然被贬两江,但两江富庶,洪州更是贯通五湖四海,有些海外来的新奇玩意儿,连京都府都晚它一步才能见到。父皇虽然没有表示,但是这些年来对于皇祖母时常接济她的行为视而不见,前段时间更赏良田千顷、黄金万两,她甚至和赣商平分两江的漕运生意——”

霍昭汶语气里充满不敢置信、荒谬和一丝厌恶。

“为什么还要以公主之尊参与牙行的贩人买卖?”

保护杨氏的伍都虞从牢里回来,将衙门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赵白鱼。

赵白鱼“钦差都瞧见了?”

伍都虞“就躲在一旁看着,还令人到荆北借兵。”

“看来是要一锅端了。”赵白鱼笑了声“不愧是战场里厮杀出来的,杀伐果决,心性也坚忍。”

如果他当皇帝,倒比东宫像样点。

伍都虞“需要帮把手吗?”

“没我们的事,钦差那边不必去掺和,平博典在他手里,牙行贩人的事藏不住,与此有关的人一个也跑不了。”赵白鱼拨弄腕间的佛珠,凝神静思。

两江官商勾结的证据?

先不说所谓自贤居怎么会有两江官商勾结的证据,赵重锦为什么告诉他?自个儿去拿到证据,破了两江大案的人不就是他?

有个宰相爹护着,也不怕被两江官场记恨,反而能晋升为良臣能吏,调回京都最低也是个四品京官起步。

前途无量,为何拱手相让?

赵重锦心里打什么主意?

还是所谓自贤居是个龙潭虎穴,需要有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便将最好使的刀也就是他赵白鱼推出去?

整顿两江官场势必剑指昌平,经粮商罢市那回,他和昌平公主演了出情深义重,以赵家人对昌平的厌恶应当被恶心坏了才对。

砚冰面对赵家人总不吝以最坏的角度去揣度他们“我不信赵二郎,不在官场的我都知道要是找出两江官商勾结的证据绝对是大功一件,便是亲兄弟也会起争执,赵家人能有好心?”

魏伯也劝说“别相信赵重锦的话。”

赵白鱼也不信赵重锦,但两江官商勾结的证据太诱人。

六皇子查两江,公道会让步于私心,他不能保证对方事事公正,还得留有后手才行。

“去看看。”赵白鱼心意已决“还是去看一看,保险为妙。”

“如君好风格,自可继前贤。”

赵白鱼出现在城内一处人烟稀少之地,正对山门上书写‘自贤居’三个字的牌匾,前方是十里长堤,烟柳荷塘,九曲廊桥,静谧祥和,而身后,山庄之外、阶梯之下,则是千亩良田,郁郁葱葱。

“是‘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突如其来的童声从身后传来,赵白鱼、魏伯和暗卫都回头看去,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背着书箧自台阶下上来。

抹了把汗,小童打量来人说道“你就是新任漕司使赵白鱼?”

赵白鱼“你认识我?”

小童自顾自推开门“三爷说了,近期一定有人登门拜访,不是赵白鱼就是钦差,赵白鱼先一步抵达自贤居的可能性比较大。”

原来自贤居就是赣商背后的高人居住的地方。

赵白鱼恍然大悟,小童在门口说“进来吧。”

几人跨步进去,穿过九曲廊桥,走过烟锁河塘,来到一处亭台水榭,听到一阵古琴声,琴声幽远,由徐转急,似戈矛纵横,杀伐之息难止。

魏伯低声夸赞“琴艺高超。”

连不怎么懂音乐的暗卫也点头,于琴声中仿佛站在厮杀纷乱的战场,比京都府里整日弹些风花雪月的琴艺大师高明多了。

赵白鱼能从琴音中多听出一份抑郁不得志的愤慨,‘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出自前朝诗仙的《行路难》,是感慨仕途艰难,也是功成身退、避祸于世的自我排遣。

虽不能辨出琴曲之名,却能感觉到琴曲的复杂,难得还能有浓烈的情感灌入其中,人曲合一方动人心。

赣商奉之为神的三爷,确实是天纵奇才。

一曲罢,里头传来一道颇为清润温朗的声音,脑子里便不由描绘出一位光风霁月、高风亮节的君子形象。

“有客到访,恕王某腿脚不便,不能起身相迎。”

小童撩开水榭垂下来的竹帘,露出三爷真容,是个模样清隽、俊秀,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书卷气浓郁,坐在腾制轮椅上,腹部盖着一条毯子,满脸病容但双眼明亮,像是避世的尘外高人,也像谈笑间便能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人物。

“三爷?”

“某姓王,字月明。前尘往事皆休,早已不记得大名。起初是个无名无姓的毛头小子,别人信不过,又希望能有人三谒茅庐,待我如知己,于是取个‘三谒’的名故作高深,没成想传来传去变成了三爷,也是一番奇巧因缘。”

“沧海月明,自贤自得,三谒茅庐,都是好名好字。”

“却是心有不甘的痴心妄想。”

点到即止,彼此心知肚明便好,因此赵白鱼笑了笑,没接话。

王月明反倒自报家门“元丰九年科考,我中了进士,殿试落榜。次年开恩科,我还是中了进士,再次殿试落榜。十年寒窗苦读,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我从没想过帝王不需要我。”他眼中浮现追忆往昔的光,“江州出了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也就是你父亲赵伯雍,因此声名鹊起,世人皆知两江学子智无其双。”

顿了顿,他说道“你父亲是元丰七年的状元。和我们相隔也就三年的时间,当年我们几个两江走出去的学子都有些名气,还特地去拜访你的父亲,遇到了纠缠赵相的昌平公主,替被刁难的赵夫人解了围。”

赵白鱼垂眸“原有这等渊源。”

王月明朗声笑说“那年会试,大半的两江学子榜上有名,但是殿试一过,两江无人中选。天下学子都明白殿试的规矩,看似考才学、经纶,实则看元丰帝的心意。不过那时候年轻,只觉得圣上英明,海清河晏,我等有入水为鲲、上天化鹏的抱负,又还年轻,何愁不能出将入相?”

“元丰十年开恩科,两江学子再赴考。按例还是拜访赵相,可惜那年赵相贬妻为妾娶公主,昌平公主记恨我们前一年帮赵夫人解围,做主将我等拒之门外。之后还是中进士,殿试落榜,这次再蠢的人也回过味来,虽然文章多样,各花入各眼,但两江众多学子无一受青睐,是否不合常理?”

赵白鱼心中震撼,表面不动声色“所以你们召集两江学子一块去祭文庙,被官兵驱赶,打死的打死,打残的打残……”目光落在王月明的双腿上,“是那时候留下的伤?”

说是祭文庙,实则是上街游1行抗议,闹得轰轰荡荡,再加上元丰帝晚年不太清明,震怒之下便以造反大罪处理当时心存不满的两江学子。

那帮学子代表的是天下学子,也和朝廷文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是门生、或是亲属,或是同族、同乡,元丰帝打杀手无寸铁的学子不仅天下文人心寒,更激怒他们骨子里的血性。

因天下文人静坐抗议,元丰帝的身体和精神也每况愈下,当时还是太子的元狩帝伙同赵伯雍夺走监国权,安抚天下文人和两江学子,规定从此以后凡为进士,皆有官当。

可以说正是二十二年前的两江学子祭文庙一事改变朝廷时局,让举步维艰的东宫一党翻身,成功收拢文臣学子的心。

王月明“你知道?”

赵白鱼“听我丈夫说过。”

“小郡王?”王月明倒真是因赵白鱼毫无芥蒂的说起‘我丈夫’三个字,流露出一丝诧异,“你们居然是一对真夫妻!哈哈哈……”

他在揣摩赵白鱼此人时,一度无法摸清赵白鱼和霍惊堂、昌平公主之间的情分。

“赵白鱼,你确实与众不同,我从未见过有人才华盖世而心无傲气,七尺男儿被一个废物拖累至此,竟也不怨天尤人!”王月明拍着轮椅扶手直叹“可惜,可惜!要是你和我一样愤世嫉俗,说不定能联手在这两江创下青史留名的功绩!”

赵白鱼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废物指的是赵钰铮,“我一不图名,二不贪财,三不恋权,四不奢求人间贪嗔痴,让你失望了。”

“心无贪嗔痴,不如出家当和尚!”王月明冷笑“你不诚实,你没对赵家人失望过?没有埋怨没有失落没有恨?你敢说你不是心死?你敢说你没有一刻怨过这不公平的世道,没有一刻被污糟黑暗的官场恶心过?你回头看看,看看你身后的人,赵家人偏心偏袒,把他们在昌平那儿受的罪怪到你头上,你以为的恩师可敢血溅御前救你?你效忠的天子,可如你所愿,是‘君王死社稷’,是‘爱民如子,君臣如水’,还是君臣异心,你算我谋,勾心斗角?你再看看你所谓的丈夫,临安小郡王当真与你心心相印而无隐瞒?”

赵白鱼无法反驳。

“所以我就是讨厌你们这些当官的,嘴里没实话,连自己都骗。”

“可你一生都和当官的打交道,你恶心官场,却把自己变成官场恶心的根源之一。你看不起君臣勾心斗角,偏大半生都困在二十年前去祭文庙被打断腿的路上,囿于先帝为一己之私而断你前程。”赵白鱼揣手于袖,垂眸说话,温和秀气,内容却辛辣狠毒“你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祭文庙闹了一通,到头来同去的学子都有官当,反而他被打断腿,再无入仕的可能,谁能心甘情愿接受这恶毒的命运?

王月明突然激动“我就是不服!你知道元丰帝接连两届科场都不录用两江学子的原因吗?是因为他不满赵伯雍投靠东宫!昌平公主死缠烂打,靖王以利诱之、以知己之情待之,可他还是坚定地选了东宫太子,令先帝满腔算盘落空!而我等,我等两江学子赴京赶考都会去拜访赵伯雍,先帝怕我们成为赵伯雍的门生,视我们为东宫门党,甚至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把寒窗苦读、一腔热血的两江学子刷下去!”

他恢复了冷静,露出讥讽的笑“就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就是这种可笑的理由!一朝天子,放任私情作祟,葬送无数学子的一生,还能安享晚年,死后入太庙,享万世香火、受学子追捧,那样的帝王配吗?”

赵白鱼安静地听着王月明的话,内心不是没有触动,被迫放弃科考的经历让他能够感同身受王月明的痛苦,但他没办法认可王月明后来做出的报复。

“我辗转回到两江……你不会想知道一个瘸了腿,无权无势,身无分文的书生是怎么回到两江的。到了两江才知道家里因我祭文庙而受累,我爹耗尽家财,四处奔走,结果被从前嫉恨我的县官以贿赂官吏的借口打了板子,回去后病倒,一个月后出丧,我娘忧思惊惧过度,不久后随我爹去了黄泉……你告诉我,我不过是去参加一场考试,不过是想实现我的抱负,怎么就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我也告过官,也求过公道,朝廷还我了吗?”

王月明盯着赵白鱼,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我时常在洪州码头静坐,看着江面时来时往的船只,看底下那些官差对上逢迎、对下剥削,我从一个帮过的都监嘴里打听到原来光是一个码头一天贪污的钱,只是从大官大鱼的手指缝里流出来一点点,就够一个大家庭两三年的开销,我才猛然惊觉钱是个好东西。”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句空话。财能通权,分不开的。”王月明拂了拂盖在腿上的毯子,笑说“所以,我先是救了陈罗乌,又帮了平博典,后再扶持一个方星文……别觉得他们是庸才,庸才才听话。一个掌漕运走私,一个掌私盐,一个掌牙行,然后用挣来的银子打通一个个关节,从洪州府到江西省,再到两江,再到广东、福建,四省六路,连朝中都有能为我说话的官!”

“我做到了身不在庙堂,而庙堂风云因我而起。”

“你以为郑国公府在两江的部署,秦王勾结陈之州制造一出出科场黑幕,我不知道?那个从祭文庙里逃脱出来,躲过追杀,上京告御状的书生,如果没有我的人暗中引导他和小郡王的人相见,早就死在路上了。”

王月明因为说了太多话而咳嗽不止,倒春寒生了场大病,几乎耗光元气。

“我全都知道!”

“包括小郡王身中蛊毒,靖王为夺走万年血珀而屠杀江南皇商一事,我全都知道!”王月明笑了,脸色苍白灰败,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挽留不住流逝的生机。“小郡王身中蛊毒,交还兵权,没多久,六皇子请缨驻守定州……哈哈哈……果然是天家凉薄!父子一脉相承!”

赵白鱼冷脸“霍惊堂身中蛊毒有没有你的手笔?”

“我倒不至于手眼通天到插手南疆和西北军的战争,何况我还是大景子民,岂是桑良玉那等叛国贼子可比拟?”

王月明颇是不屑。

“桑良玉?”

“大夏国师。”

“也是当年殿试落榜而去祭文庙的学子?”

“他和我是同窗同科同榜。”

“若是同为殿臣,二十年下来也是段佳话。”

“说了别拿那等人和我比。”

才高如王月明怎能不心高气傲?

说了一番话,王月明精神头蔫了,恹恹地说道“你想要官商勾结的证据都在这里。”他唤了小童过来,对方捧着一个木盒子,里头都是二十年来记录的账簿。

“收受贿赂的官,帮牙行改良为贱的买卖,帮着贩卖私盐的官……所有脏污的买卖都在这个盒子里。你,拿去。”

“为什么给我?”

给得太爽快,像是临终遗言行最后一桩善事,但赵白鱼不信他没算计。

这聪明得瘸了腿的落魄书生能屹立两江二十年,真正做到呼风唤雨,甚至影响朝廷,不可能轻易认输。

“哈哈哈哈……赵白鱼,你特别聪明,不亚于你的父亲——不,你比他聪明,你还有他没有的对百姓的怜悯和对官场的不妥协!可你还是年轻,年轻人心高气傲,怎么都不肯服输,自以为能以一己之力荡涤世间不平,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王月明直勾勾盯着赵白鱼,唇角溢出鲜红的血,疼得满头冷汗却面不改色,孱弱的身躯里藏着七尺男儿的灵魂,堪为一世豪杰。

“我想看你会做出什么选择……是让步、妥协、心软,任由这官场暗无天日、决疣溃痈下去,还是、还是破釜沉舟——”

转头看向昏暗下来的天色,夏日的风很闷热,天气变化尤其敏感,空气湿润,梅雨季节将至,毫不怀疑将有一场震天撼地的倾盆大雨降临人间大地。

“我不信人间有公道……”

王月明明亮的双眼逐渐失去光泽,脸色彻底灰败下去,魏伯上前两步探了探他的鼻息便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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