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小操的学校生活开始得很顺利，不过这个状态只保持到第一节课开始后的十分钟。数学这种学科，不仅能打败人类，也能打败festum。它的威力足以跨越种族、时间和空间，无差别地对迈进它领域人进行残酷攻击。更不幸的是，这天的课表恶意满满，接下来物理、化学、生物三门课一字排开，看着就令人瑟瑟发抖。

午休铃响起的时候小操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跟着乙姬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去天台享用的午餐的时，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小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学校并不只有和同学们玩儿乐的快乐时光，还有杀人不见血的公式和化学元素周期表。

来天台的不只有他们，小操推开门的时候发现那儿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生。他抓着高高铁丝网，蹙眉看着操场上嬉闹的学生。他周围什么也没有，从表情来看也不像是来吃午餐的。

“零央”乙姬打招呼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零央冲她生硬地笑了下，没有说话，目光却在小操身上打了个转儿。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我带了一大盒便当，一骑做的哟，很好吃的。”小操主动伸出橄榄枝。

零央低下头，像没听见一样。

小操朝同学们摆了摆手，让他们先吃，自己则走到零央身边。

“要一起吗？”小操又问了遍。

零央依旧不说话，看着脚下嘈杂喧闹的操场。

“喂，人家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出声？”小操撅起嘴，不高兴地往上凑了凑，“还是你忘了我是谁？咱们在alvis见过，我叫来主操。”

零央的眉头在小操看不见的地方攒成了一团，竭力压抑着自己的负面情绪。看他还没反应，小操又凑的近了点，“诶！你听见没有啊？”

“我知道你是谁！”零央忽然爆发，猛地回头看向小操，目光如刀。金属的防护网被他抓得哗啦一声响，颤巍巍地晃了几晃。零央声音嘶哑，像含着沙子，又像藏着呜咽。

小操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碰到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的乙姬，“你干嘛？！这么凶……”

零央眼里的熊熊烈焰仿佛要一口吞下小操，这火同时也炙烤着他的灵魂。

小操被他看得激灵一下，一闪身躲到了比他矮上一头不止的乙姬身后。

零央又盯了他一会儿才缓缓道，“你是festum，和伤害美三香的敌人一样。”

小操呼吸一窒，睁大了眼，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

一直平静地看着零央的乙姬忽然开了口，“我也是festum。”

零央顿时哑口无言，沉默了下来。他表情纠结，愧疚、自责等情绪在他脸上一一闪过，他慢慢垂下头，连背也跟着弯了下去。

小操从没见过如此复杂的表情，也体会到了人类的反覆无常。

“……说的对……”零央像被什么压住了，声音也沉了下去。他扯着嘴角，勉强拉出一个笑，“抱歉，”零央表情僵硬地看了眼小操，又在对上他的目光后匆匆转开。“给我点儿时间……”语毕便不再看二人，匆匆离开了天台。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小操后知后觉地捂住胸，觉出了其中的酸涩和自己与这座岛上的人的不同。零央上过战场，他见过血、亲手斩开过festum的躯体、也承受过festum带来的疼痛。他和零央的关系，与和立上父母间的关系不同。小操觉得有条清晰、分明的线把他们隔开了。

小操想象着自己的同类被劈开，流光溢彩的金色渐退，逐渐化为泥土的样子；又想到尚在医疗中心接受治疗的立上芹，愤怒和恐惧一并涌了上来。他们似乎站在了对方的对立面上。

“走啦，去吃饭！下午还有课呢。”乙姬观察着小操的表情，拍了下他的背，并没多说什么。

午餐很美味，小操与几个同学相处得也很好。大家并没问什么敏感的问题，小操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会暴露自己是festum的话题。不仅如此，下午的课也友好很多，是体育和历史。满场飞的篮球成功转移了小操的注意力，故事会一样的历史课甚至让他感到意犹未尽。

放学的铃声响起，小操和乙姬混在人群中一起出了校门。

离太阳落山的时间还早，下班的时间也还没到。路上除了稀稀拉拉刚放学的学生们，几乎没什么人。他们两人四影，走得不紧不慢。

“……乙姬。”

“嗯？”

“我心里不舒服，闷闷的。”

“为什么？因为零央吗？”

“……嗯。”小操平时的活泼劲儿都跑了个干干净净，只觉得沉甸甸的，“班里也有人不喜欢我……我觉出来了。”

“小操也有敏感的时候呢。”乙姬笑着说。

“我一直很敏感好不好，只是不太熟悉人类的规则而已！”小操抗议道。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乙姬。

他说的对。我们才是同类，和他们不一样——小操不再用人类的方式交流，festum的沟通方式远比人类的快捷、清晰。

他刚在立上夫妇家体会到了失去的悲伤，又猝不及防地与零央的愤怒、无力和懊悔打了个照面。短短几天，喜怒哀乐轮番上阵，不论做人还是做festum都尚且年幼的小操有点承受不来。

“一不一样由你决定。”乙姬也停下来，却坚持以人类的方式交流，“我是人，然后成为了核。从本质上讲我是个festum，但我选择以人的身份存在于此。”风撩起她黝黑垂顺的长发，发丝拂过她的眼，却挡不住她深邃的视线。

……我……我不知道——乙姬的眼睛里有太多东西，小操看不懂。

“没关系，小操可以慢慢思考、慢慢苦恼，找到自己想要的，然后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乙姬拉上他的手，“你身边有很多人，不懂的话可以问问他们。还可以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做的理由和结果又如何。”

“那……那你不觉得受伤害了吗？听他那么说。”小操反握住乙姬的手，抓得紧紧的，像是想从她那获得力量。

“觉得啊。”乙姬的笑容又大了些，但眉尾却垂了下来，“但我理解他。零央第一次参加战斗就遇到了如此惨烈的一战，再勇敢的人也有支撑不住的时候，何况他还小。他并不是真的想伤害我，只是还没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什么现实？很多同伴受伤这件事吗？”

“不光是这些，更多的是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为力。他觉得如果自己再强大些就不会有这么多同伴受伤了。我是核，我能通过齐格飞等系统了解他的想法，看见自己重要的人受苦时，零央甚至觉得为什么受伤的不是自己，如果自己强大到能承担一切，是不是就可以救下所有人了。虽然这样的了解很片面，但也说明了一些问题。”

“同伴、重要的人……是比自己还重要的存在吗？festum会不惜一切保护自己的核，如果有必要也会掩护同伴，但这似乎和你说的不一样。”小操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有些人会，有些人不会。人类的每个个体都不一样，做出的选择可能千差万别。”

“但我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我是异类，是与他不一样的存在。”

乙姬点点头，表示理解，“所以他向你道歉了希望你能给他点儿时间。他也理解被人当作异类的痛苦。”

“他怎么会理解？这座岛上都是人类，岛外也都是人类。你们都一样。”

“不一样哦，岛外有些人是这么认为，岛内这么想的人也有。今天历史课上也提到了，festum来到地球后，人类的生活受到了很大影响。通常遇到危机的时候人类都会抱团取火，就是聚在一起互相帮助共渡难关的意思，但你想过为什么龙宫岛飘在海上，远离人类吗？就像你和你的核遇到的第二alvis一样。”乙姬拉着小操的手，把他拽离了原地，又走了起来。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一大一小，肤色相近，随着脚步前后摆着，和普通人类别无二致。

“……基因改造？我好像在一骑那看到过，我们初见的时候。”

“嗯，小操的记性真好。直接原因就是基因改造。有些人为了抵抗festum带来的一系列疾病和问题，将festum因子植入身体。另一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反对这种做法，比如他们认为这么做污染了人类的基因，只有将festum消灭才能保证人类种族的延续。决定使用基因改造技术的人被到处驱赶，最后被迫建了龙宫岛，这里也成为了他们最后的乐园。这里有些人认为你是异类，在外面的人类眼里他们也是异类。”

“原来大家都一样……你说直接原因……那还有别的原因吗？”

“有啊。根本原因大概是人类的本性在作祟吧。”乙姬朝他笑了下，脸上带着些无奈，“人类这个种族从来都没真正和平过。远古的时候他们逐水草而居，为了食物相互争斗。有没有食物就是区分阵营的关键。等人类学会了耕种，肥沃的土地和更稳定的生活成了新的争夺对象，有些部族会反复倾轧其他部族，把对方斥为下等人，奴役、践踏他们。肤色、种族、宗教就成了分类标准，决定着一个人的一生。再然后人类摸到了科技进步的钥匙，社会发展迅猛，世界也进一步撕裂，化成了两个阵营——有资源的人和寻求资源的人，一方对另一方的压榨变得更加隐蔽，也更加无法抗拒，人的分类方式也是。人类永远在分裂，永远在互相攻击。festum入侵后，人群中出现了哨兵和向导。人类对未知有着本能的恐惧，即便人类文明危在旦夕，他们也无法接受这些曾经和他们一样，睡醒一觉不知为何就不一样了的同胞。划分人群的标准一直在变——从有没有食物变成了是不是哨向、有没有接受基因改造，不变的是人们永远无法平等，总有些人会成为被欺压的对象。”

小操听愣了，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乙姬，“……这么说，人类似乎无可救药……”

“但人类也有另一面，不可思议的一面。他们也可以为了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比如家国、信仰、爱情，等等很多东西放弃一切。他们的□□柔弱得不值一提，精神却能穿越时空，被人铭记。而且，纵观地球几十亿年的历史，在这里存在过的生命岂止千千万，唯有人类把握住了每一次变革的命脉，将自己发展壮大，超过了其他任何生命形式，使这个种族无比繁盛、存续至今。这么看你不觉得人类很厉害、很伟大吗？”

小操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我觉得人类真复杂。”

他们拉着手，乙姬感受着从手上传递过来的复杂情感，理解地点头笑了笑。

“而且你一直说‘人类’、‘他们’这样的字眼，好像没把自己算作人类似的。”小操咕哝着道。

“啊，被你发现啦。”乙姬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这让小操吃了一惊。“我没来的及出生妈妈就被同化了，妈妈的意识一直包裹着我、保护我，让我得以在人工子宫内稳定住自己的存在，甚至长大。是妈妈的爱保护了我，让我有了进一步体会这种情感的原动力。我还有爸爸和哥哥，我想见见他们，所以选择了成为人的这条路。但我终究不完全是人。意识和□□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人类认为时间宝贵，是因为他们生年不过百。festum就没有时间宝贵的概念，因为它们可以与天地共存，与宇宙论短长。人类认为幼年期的同类需要更多的保护、照顾和教育，但绝大多数festum意识共享，孵化出生后即为成体，享有整个种族拥有的全部知识。这就是这两个种族无法互相理解的关键，也是我要面对的选择。”乙姬看着小操又道：“当然小操是特例。你的族群的核在你出生前就产生了自己的意识，与群内festum的关系也变得混乱、松散，所以你才不像其他festum从出生就具备你的族群的核掌握的一切信息。”

小操点点头。他其实一直都懵懵懂懂的，不过模糊的记忆和一些隐约的不属于他的情绪都印证了乙姬的说法。他很快把注意力又放回了乙姬身上，“你要面对的选择？你不是已经选择过了？你选择成为人类。”

“事物都是在不断变化的，情况变了你也得随之调整。而且，有些决定不是做一次就结束了，一个决定只是一个开始，就像你决定在这个路口左拐，后面还有很多个路口等着你决定往哪边走。”

“那你以后决定怎么选？“

“我不知道。变成完整的人类就能用人类的躯壳体会他们短暂的一生和与之相伴的喜怒哀乐，成为妈妈最初想让我成为的那种存在。用我的dna信息和人工子宫能给我自己造出个人类的身体，我可以把mir的能量还给mir，那就是彻彻底底的重生了……”乙姬垂下眼，看起来有些怅然，“但我有点儿舍不得现在的自己，现在的我更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存在，是妈妈和我自己，我们一起创造出的新的存在形式。虽然一切都来自于一个悲伤的偶然，但我就在这里，这就是我——一个有着人类情感，混合了一点儿人类dna的festum。如果我选择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好像就斩断了妈妈与我的联系。”

小操听着乙姬讲，忽然想起了小芹的妈妈，想起了远见医生和她两个女儿的相处，还有第二alvis里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像。他揣在衣兜里的另一只手摩挲着一骑给他缝的零钱包，“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妈妈应该不介意的，她会尊重你的选择的。”

“嗯，我知道。她爱我，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爱。是我不想失去这层羁绊。”乙姬吐了吐舌头，哈哈笑道：“这种恋恋不舍的情感就很人类啦。而且，我又想像人一样活过一生，又想保留自己半festum半人的混合的存在，是不是很贪心？这也非常人类了。”

小操也跟着咯咯笑起来，“这么说我也是诶！每次又想吃这个，又想吃那个，哪个都不想错过。”说罢，他又想了想道：“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你不怕我因为这些不好的东西选择另外一条路吗？”

“好和不好是相对的，而且选择的根本是公平。如果我不告诉你这些就让你选就是欺骗了，是把我的意志强加于你。虽然有时欺骗别人的初衷是好的，但在这件事上，我不是推销东西，不需要美化任何一个选项，否则也贬低了选择接近人类的这条路的意义。况且这世上没有100的好，也没有100的不好。福祸相依，良莠并存才是常态。”

“真是太复杂了，人类可真麻烦……”小操挠了挠头，感觉自己的大脑要烧掉了。

乙姬笑着把他拉向西尾商店，“复杂就别想了！以后会明白的！逃避可耻但有用——这也是人类的至理名言之一。我看见总士给你零花钱了！快给我买冰激凌，我要吃巧克力味的！”

“诶！”小操闻言一把捂住钱包，“你自己买啊！你没有零花钱吗？而且你怎么看见总士给我零花钱了？”

“我可是岛核！这座岛上发生的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乙姬狞笑着把小操推进了商店，“别反抗了，快点乖乖掏钱！”

他们的话题起于小操心中的憋闷，终于冤大头的痛呼，话题绕着银河系跑了一圈，用天马行空形容都显得不够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