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纳雷因第一次看见远方龙宫岛的轮廓时心中五味陈杂，那座岛像只存在于神话小说中的宝藏忽然出现在他眼前，并主动靠向了他们。龙宫到派了两条船来，由公藏带队，负责保护的特战队员占了一多半，剩下的都是工程部和医疗中心的骨干。日野洋治和纳雷因一起在码头迎接了公藏。

洋治握着昔日同僚和好友忍不住感慨。在法芙娜的开发理念和对待驾驶员的态度上，巴特兰比洋治更激进，而在公藏面前，洋治是相对激进的那个。当年的洋治认为人类想靠沟通与外星生物共存的想法好虽好，但成功的概率让人乐观不起来。他觉得一味地躲藏不是长久之计，开发强有力的武器必不可少，就像走夜路的时候包里揣着辣椒喷雾总没有揣着枪有安全感。哪怕在人类社会里，想说服对手加入自己的阵营都难上加难，更不要提他们连沟都尚且无法做到。作为生物医学方面的门外汉，洋治觉得通过将festum的因子嵌入人类基因以获得与之共存的契机的想法不是不可能，只是比较理想化、比较虚无缥缈。他比较喜欢手里抓着点儿什么，这让他更有安全感。

他不知道龙宫岛是否实现了他们理想中的共存，但marksein证明了他自己想用festum的核提升法芙娜的力量终究绕不开festum因子植入技术。他想借festum的力量增强自己的实力，但也只有比常人更接近festum的存在才能驾驭这份力量。人类军基地里没人能正常启动并驾驶他的救世主型法芙娜，是龙宫岛成就了他更强大的机体，也给了他实现以此保护更多人的夙愿的机会。

公藏看到洋治也百感交集，marksein救了龙宫岛很多次，日野洋治送来的资料还帮他们提升了驾驶法芙娜的安全性。龙宫岛从没天真地以为和平不需要力量为之保驾护航，但洋治坚持了自己的理念，在机甲研发方面也走得更远。

昔日分道扬镳的好友各自在黑暗中努力摸索了多年，然后又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力量为理念加持，理念给力量方向。赤红如火的朝阳将金光洒满苍穹，龙宫岛和第五基地融进了同一幅背景，共享同一片天空。

日野洋治和纳雷因带公藏一行人回了白塔，见到了在白塔坐镇的日野惠。几人都是实干派，紧张的形势也不允许他们再遮遮掩掩地互相试探。稍微寒暄后，白塔痛快地把一直藏而不露的精神力屏蔽技术拿了出来。festum对向哨高于常人的精神力尤为敏感，这技术理论上能遮蔽向哨的精神力，让festum无法感知到向哨从而做到“隐形”。

这技术实际是新国联开发的用来屏蔽向导精神触须的屏障技术的延伸和改造。人类虽然在向哨研究领域投入了很多，但就像人类至今尚未攻克癌症一样，人们对哨向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如何甄别向哨正是学界面临的难题之一。不过向导对向哨非常敏感，可以轻易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因此新国联会让塔对适龄儿童和怀疑是向哨的人进行筛查。而这决定性的最后一道人关也成了白塔险中求生的必然之选。

以新国联对向哨的一贯态度，被认定为向哨在人类军基地相当于失去了作为一般人类的待遇，其后果之可怕让每个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白塔挑选了一些有潜力人，放了他们一马，同时也在暗中为其提供抑制剂等必要资源帮他们隐藏身份。这些人即便只为了自己安稳的生活也不会声张，甚至会主动承担一部分工作，为自己和白塔谋未来，而思维屏蔽技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实现的。

然而这技术并非没有弊端，白塔所有的研究都做得偷偷摸摸，没资源还没人他们没能力进行大量实验，更不要提大规模试验。时至今日，他们也只能做到短时间、小范围开启屏障。而且更重要的是，搭载了此项技术的屏障发生器需要大量向导不间断地用精神力驱动。因为本质上屏障发生器是将向导的精神触须变形拉长，织成一张网，形成一个半球形的屏障，盖住下面人的精神力。这技术听起来能造富全人类，是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救命神器，然而一名向导的精神力有限，想要长时间大范围开启此屏障就必然需要很多向导轮番上阵。向导的精神力和体力一样，用光了休息一阵子就能恢复，但长期压榨和短时间高强度的使用都会造成不可逆的精神触须损伤、甚至向导的死亡。以当时新国联对向导的态度，不难猜出这必将导致另一场向导浩劫，因此白塔将精神力屏蔽技术捂得紧紧的，从未让其出现在新国联的视野里。

白塔毫无保留地将精神力屏蔽技术送到了龙宫岛众人面前，龙宫岛的技术人员们也不含糊，即刻将自己的经验、技术和设备与之共享。新国联总部已化为飞灰，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刃摇摇欲坠，双方都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才能共渡难关。龙宫岛的工程师们在经历了本岛技术与第二alvis的技术融合后在这方面有了一定经验，听了简报后立刻投入了工作。对于白塔提出的让龙宫岛收留所有人的请求，公藏也将龙宫岛的情况坦诚以告，并称利用岛内成规模、成体系的防御系统短时间避难没问题，但岛暂时无法像以前一样成为所有人的乐园。

在双方的技术人员加班加点地改进屏蔽技术时，龙宫岛生态系统的崩塌也愈演愈烈。

总士从一骑的病房出来，毫不意外地看到门外背靠着墙等他的乙姬。二人没说话，只相视一笑。他们已经不需要用人类的方式交流了，但乙姬不说话是照顾总士。他太累了，累到连呼吸都成了负担，如非必要，乙姬不想勉强他。

乙姬走在前面，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女神之岩。人工子宫敞着口，原先那里能把整间屋子都映得红彤彤的培养液早被放干净了，但四周还是弥漫着培养液的味道。总士跟着她围着人工子宫绕了半圈，停在了舱体正后方。乙姬忽然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石子，回头朝总士坏笑了下。她蹲下身，在歪歪扭扭的“乙姬”边刻下了“总士”两个字。

“乙姬”二字离地二三十公分高，每个字都不大，长宽不过成年人四分之一个巴掌，像是用什么不锋利的硬物反反复复划出来的，本就稚拙的笔画在来尔复往的线条下更显杂乱，让人看不清。女神之岩里光线晦暗，这字又小又浅，如果不是有意寻找，大概不会有人能注意到它们。

总士挨着乙姬也蹲了下来。他看着妹妹手下“总士”两个字逐渐成型，和十几年前自己刻下的“乙姬”二字肩并了肩，心中五味陈杂。

大功告成，乙姬甩了甩手，将小石子揣回兜里。两人谁也没动，也没人说话。

人工子宫底座上的“乙姬&总士”看着对面的总士和乙姬，冰冷的金属基座似乎被他们的呼吸和视线染上了温度。

不论是个人收藏的昆虫标本还是博物馆里长达几十米的鲸鱼标本，人们都会在标本下注明品种、栖息地，让人知道这被钉在纸板上或者被扒皮抽骨的小可怜叫什么又从何而来。这些家伙不像人类，死后有墓地、墓碑。它们毕竟不是人类，既用不上墓地，也不需要墓碑。而且标本下的标签、铭牌上所载信息不少，不仅写了科属种类、身高体重这类基本信息，甚至还会单独配个展板告诉人们它对生态环境的贡献，比墓碑上的信息多多了，它们也该满足了。

总士有点儿恍惚，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最近他闲下来的时候越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和思维了，好在他闲的时候不多。他和一骑虽然没有完全结合但也差不多了。长时间没有哨兵的安抚，已结合的向导会走上与哨兵相反的路，他们的情绪会先一步陷入低谷，然后思维会被扯入深渊，向导最终会迎来精神图景的永夜，并在那里归于沉寂。

乙姬把总士拉了起来，强行打断了他不知飘到哪去了的思绪。她背靠着自己的来处和归乡，笑着对总士道：“很高兴成为总士的妹妹。”

总士顿了一下才回答：“要叫哥哥。”他似乎想了半天才回忆起人类是怎么笑的，急急忙忙地往上扯了扯嘴角，“……我也很高兴有你做我妹妹……”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他们共享的思维越来越多，语言反而成了累赘，就像festum不需要语言，它们的交流方式比人类高效得多。

“……大概没法送你走了，抱歉。”总士绞尽脑汁，只抓住了这一个话头，仓促准备出来的笑也摇摇欲坠起来。

“啊，我还在想怎么开口呢……没关系，”乙姬说着摇了摇头，乌黑油亮的长直发俏皮地跟着跳了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总士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有点儿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虽然他胸腔里涨得满满的，但喉咙口却卡了块石头，把一切都堵了回去。

乙姬看着他无措的样子笑得更灿烂了，“总士老是这样把话都憋在心里可不行~一骑会伤心的。他希望你能更依靠他一点儿，还有，更坦率一点儿。”

“这不一样。一骑知道的。”

“噢~说的也是，对总士而言一骑是不一样的。我这个做妹妹的好嫉妒~”乙姬忽然凑到总士耳边，“我偷偷告诉你哦，对一骑而言总士也是不一样的。这可是我通过岛核感受到的。”

“嗯，我知道。”总士被乙姬喷在自己侧颊上的气息弄得很痒。他后退了半步，把自己过于活泼的妹妹按回了原地。

“啊~总士不愧是法芙娜部队的总指挥，齐格飞系统的搭乘者，什么都知道。”

总士轻笑了一下，“没有什么都知道，只是对一骑了解多一点儿。”

真谦虚。“嗯。”

“不能光‘嗯’啊！要付诸行动！”乙姬的鼓励都藏在字里行间。她把希望描绘成一幅生动的画展示给总士看，生怕他不相信。

总士看着乙姬，目光里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代替了说不出口的话，把包容、感谢和爱明晃晃地摆了出来。

乙姬被这样珍而重之地注视着，调侃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一直瞒着你，对不起。”乙姬忽然道。

总士知道她是在为一直以来的沉默道歉。他揉了揉乙姬的头，“没关系，我理解乙姬，也尊重岛核的选择。”

平静的生活比水中月还脆弱，一口气就能吹散，总士不能不感念乙姬为他费这份心。

乙姬避开了总士的手，冲他吐了下舌头，转身背对着他，动作之大连长发都飞起扫出了个半个圆。只是转个身的功夫，乙姬的眼泪已经滴在了地上。堆积的情绪像雪山上的雪，随便什么响动都可能触发雪崩。

总士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嫌弃。

乙姬稍侧过一点儿头，余光瞟见总士脸上的无措，她夸张地叹气道：“哥哥就是块儿木头，一骑真可怜！”半晌，她接着道：“我知道哥哥是最应该了解真相的人，但我说出来的话，你又没法平静地生活了……”

总士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心中一阵酸软。他上前半步把妹妹搂进了怀里。

“我知道你能猜到、后来也能感觉到，但我不想说，更不想让别人知道。即便平静是假的，我也想让你享受一下这种生活。哥哥一直在保护岛、保护我，明明付出了这么多，自己却没有……”乙姬声音颤抖，渐渐说不下去了。

“嗯，我知道。”总士握着乙姬的肩，让她转过身，“其实是我该谢你。谢谢你给了我机会，还有别的很多……我才是应该成为岛核的人。是你替我承担了责任。”总士轻吻了一下乙姬的发顶，“谢谢你保护我，保护大家。能与你相遇……是我的幸运。”总士说着，抹去了乙姬脸上的泪。“好了，开心点儿。这可是难得的兄妹亲情时间。乙姬也不想就这么过去吧？”他拉住乙姬的手，率先往alvis员工餐厅的方向走去，“正好是午餐时间了。走，我请客。乙姬想吃什么？”

“笨蛋哥哥！我才不要在alvis餐厅吃！”乙姬看着走在前面的哥哥，总士比她高不少，纤长的骨架挑着空荡荡的制服，嶙峋的脊背几乎能划破布料。

乙姬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忽然一用力，拉着总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她用尚带鼻音的声音指挥道：“我要吃咖喱！还有青空冻糕！”这是alvis咖啡厅的特供菜品，咖啡厅就在楼上，比员工餐厅还近。

“好，都听你的。”

乙姬还想说她晚上想吃奶油炖菜，要总士做的；想叫上一骑，因为总士也就这一道菜还算拿得出手，其他都要靠一骑；想拉上小操，热热闹闹地一起冲几杯鲜花果茶，然后几个人围着茶几开开心心地闲聊一会儿，说些没什么营养的话。

然而总士已经筋疲力尽，一骑只能在隔离舱里沉睡，龙宫岛上也没有鲜花了。

时针又走完了一圈，无可挽回地开始了下一段旅程。

皆成兄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女神之岩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而空荡荡的人工子宫却始终张着嘴，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终局，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