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假装咸鱼第19天】

【假装咸鱼第19天】

仲春朝暾的时节，天亮得很早，烫金的日色开阔清明，俨似古世纪的金油熔漆，在音乐楼白色建筑的宽大飞檐间，皴擦了一道浓墨重彩的蜃影。

镂纹窗格外的风声，如古钟远音，吹动着晏世清手上的飞白纸页，将他漾曳如潮的心绪，悄然掸进了字里行间。

看过辛禹新填词的手稿，首先教他意外地，便是她那一手颈骨丰隽的古典字体，一字一句从容落笔，如一掬冬月韧梅，攒着一股澹泊沉谧的气魄，墨渍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让人不禁为之侧目敬仰。

除了字迹，教晏世清更为惊诧地，便是辛禹新填的词。

保留原创的旋律不变，以《荆棘鸟未眠》为参照，她重新拟歌名，另起炉灶，曰，『鲸未眠』。

「当衰老颠沛了巨大的鱼影/当深海化作入殓的棺木/我用一场坠落长眠，哺暗界十五年/也许睡鲨会在我的体内，查封万物枯卷记忆/也许海螺在我的骸骨里，谛听深海长情独白/你可听闻，一鲸落，万物生/畴昔我已老去，长眠过的深海，今已烂漫盛大」

“一鲸落，万物生……”晏世清视线落在这一行，情不自禁地喃喃。

冥冥之中，他好像被一种力量深深攫中，腕骨处锐立冷白的青筋微微紧凸，修直玉润的指节，因为用力过烈，指腹在雪纸墨字上，逐渐碾出了一层轻轻浅浅的褶痕。

辛禹填词的水准，似乎真的出乎他意料了。

这一种温柔但又蕴藏着无限力量的词，她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一般而言，负责翻唱的填词人，是不会改写原创歌曲的歌名的，但辛禹这一回格外胆大，她保留原来的旋律，衍生出了新的篇章和故事。

与原创的歌词所对应，辛禹同样写了一种饱具隐喻性质的动物。只不过，鲸的生死，初看之下，与人丝毫不沾边，关系也不大。

晏世清忽然非常想听听她的解读。

思绪收拢，晏世清缓回神，将写有歌词的手稿，传给乐团所有人看，所有人忧虑焦灼的神态，在看完《鲸未眠》的那一刹那，奇迹般地消弭瓦解。

看着大家重新振奋起来，士气从最初的低迷奔涌上来，陶浥晨真替辛禹感到开心，她可是第一位看了全词的读者，深深笃定《鲸未眠》一定可以惊憾四方！

晏世清坐在黑色皮制靠座上，柔和深黯的视线穿过沸腾的众声，落在了对端的少女身上，她今天穿着浅v领刺绣黛蓝纱裙，对襟和袖裾两处位置，滚镶着一圈淡藤色绣纹，日色覆照而来，在她轻轻绾束的发丝上，勾勒出一层重叠光圈，衬得她仪姿姝色迤逦，翩若惊鸿，人儿宛若装裱在白墙上的一副西洋古典壁画。

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辛禹弯眸盈盈相视而来，晏世清心神微动，情不自禁地出声发问：“世间万象森罗，你为什么偏偏要写一头鲸？它的生死，能跟人产生联结，并且打动人么？”

辛禹不答反问：“晏老师听说过『鲸落』吗？”

晏世清摇了摇头：“我以前听一些做海洋研究的朋友提过一点，但并不完全了解熟谙。”

在场很多选手也多半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觉得『鲸落』这词美，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辛禹垂敛眸心，神态娴淡温沉，“我的故乡在东海，很小的时候，常随祖母潜游至两百米以下的深海，采集蚌壳里的珍珠。有一年，我看到深远的一片黑暗海域那头，有一头无比巨大的深影，从海平面上，朝着暗不见光的海底坠落，我原本想游过去一探究竟，但祖母拦住我。

“她告诉我说，那是一头即将去世的鲸鱼，它感觉自己要死了，所以寻找了一块静谧的海域，孤独地等待生命终结的一刻到来。我就这样看到它缓慢下坠，庞大的身躯，沉入几千米之下的海底，安然奔赴死亡。”

“鲸鱼死去后，会有睡鲨、盲鳗、石蟹等百万计的生物，去啃食它的身体，它庞大沉重的身躯，足够让这些生物果腹好几年。当鲸鱼的身体完全消失，剩下了一具庞大骸骨，海螺、蛤蜊这些微小生灵，它们会在鲸骨周围安家落户，绵延子嗣后代。鲸骨忍受了百年孤独，它会被海水磨成礁岩和白沙，永世在海底沉眠。”

“鲸鱼的死，凝聚了生的希望，小至细菌贝类，大至白鲨鱼群，都受过它的福泽，也是我为什么会写『一鲸落，万物生』的初衷。”

众人入神听着，俱是敛声屏息，思绪不知不觉沉迷于辛禹所述的世界里，晏世清眸露显著的钦赏之色，点了点头，不由莞尔：“你的词很美，意境很深刻，那么，你想通过『鲸落』去传达什么？”

“荆棘鸟用它的疯狂去高歌，精神被后人传承下来，成为了无数人骨子隐藏的一部分。”辛禹话锋悄然一转，“鲸鱼之死，何尝不是一种传承呢？鱼群靠它的躯体旺盛生长，微小的生依靠它的鲸骨绵延万代。”

“鲸鱼坠落海底，哺育暗界长达百年。我们现在滩涂上，所看到的每一粒黄白砂石，便是一百年前的那孤独的鲸鱼化成的。

“百年前的它，那一份孤独坠落，造就了百年后盛大壮美的海岸线和海洋文明，它在告诉我们，生命诚可贵，但每一份死亡，也值得被尊重，生命最终极的意义，从来不在于问天比命长，而在于虽死犹荣。”

一鲸坠落，万物新生。它的孤独，虽死犹荣。

辛禹发言完毕，全场鸦雀无声。

绝大多数人被她话中的『鲸落』所震撼了，治愈人心、鼓舞人心的情感，往往都有强烈的共性，数秒之后，陶浥晨率先站起身鼓起掌来，随后其他人也亢奋地起身，拼了命的鼓掌，她们不自觉热着眸眶，委实是钦佩不已。

昨天还忧心辛禹写不出与青俪先生相比肩的歌词，但目下观之，显然是她们杞人忧天了！

辛禹简直就是个温柔又坚定的宝藏啊！不论是歌词的撰写、艺术感的把握，还是对意境的揣摩，都让人拍案叫绝！

不少人当场便由衷地喊道：“禹禹姐yyds！”

辛禹说着这番话时，其实也慢慢入戏了，情绪还陷在鲸的世界里，尚未走出来。

她所述的事情，除了与身世有关的部分，其余皆是亲身真实经历。人类的一生，其实不太可能亲眼见证这稀有的鲸落，但她身为万年鲛，这前半生，倒是见证过了不下百次。

鲸鱼的寿命，跟人类一样短暂，至多仅有百年，跟鲛的寿命比起来，无异于不知朝菌的晦朔，不知春秋的蟪蛄。但辛禹对它的存在，一直持有崇深的敬畏，人生代代，江月年年，生当如鹏起，终当如鲸落，坠海直下九万里——

鲸，是她心中真正的海洋之主。

日色下，晏世清漆黑的眉眸低低垂着，视线早已无法从辛禹身上移开，及至两人视线相交的刹那，晏世清的神思悄然恍惚。

少女逆光而坐，悉身都在发着淡淡薄薄的光，话辞温暖纤柔，却在他心上的风帆，蓄起了鼓胀的长风，风声过境，依和着他莫名加速的心跳，一声续着一声，震若擂鼓。晏世清岑寂了整整二十三年的情窦，似乎在隐隐约约间，与少女的话辞，有了第一次绵长的同频共振。

辛禹说自己打小在海上长大，这件事，在第一期唱完安眠曲时有提到过，辛禹，似乎天生与海有着极深的渊薮。

她谈过东海滩涂上的烟青色礁石，谈过先祖鲛，谈过失传的山海经孤本，现在谈在深海里孤独死去的鲸。

这些事情，曾前的辛禹从未聊及过。

晏世清回笼思绪，不着痕迹地将视线从辛禹身上挪开，开始让大家民主投票，毫无意外地，辛禹的《鲸未眠》填词版本，全员爽快通过。

确认了新歌词的版本，现在才开始选c位和分配唱段。

辛禹的视线落在了陶浥晨身上：“在新词的highlight部分，这是全词之中最重要的低声部之一，我个人觉得你的声线清润幽远，音色的质地和自身的气质最为合适——所以，浥晨，你来挑这个大梁如何？”

陶浥晨闻罢心跳怦然，双手交叠悬在胸口前，初时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这一份感觉，就像是学生时代合唱团里的一个透明的普通人，突然被老师钦点担当领唱的重要角色。

但领唱这件事，从未在陶浥晨身上发生过，她长相清丽温润，但没有很强烈的标识性，唱歌功底虽硬厚扎实，但若是扔在一群资优生里，很容易自惭形愧。

青春时代，她是别人人生剧本里的路人甲，看着在舞台中心上闪闪发光的女孩，她羡慕得不行，有时会鼓起勇气毛遂自荐，但教声乐的老师会对她说：“小晨，你不是科班出身，不论是相貌还是声乐，都比别人差了一截，我能为你争取一个衬唱的位置，就很不错了。”

同龄人认为她不自量力，背着她窃窃私语，嘲讽她时也记不住她的名字，“那个生着一张路人脸的女的，明明是绿叶的命，但偏偏想成为红花，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几斤几两，真是有够可笑。”

就连亲生的父母也劝她：“你做个会计不好吗？没事花那么多钱去学唱歌做什么？你看看你唱了这么多年，唱出个什么名堂没有？逢年过节你不在家，亲戚都问我们你在做什么，我们都不敢说你去参加选秀，你自己一个人丢人现眼也就罢了，我们可丢不起这个人！”

这一份骨子里的不自信、自卑、不被认可，铺就陶浥晨的人生底色，她快要被这一份消极的漩涡溺毙了。

可现在，辛禹站在她面前，朝着行将窒息的她扔了一块浮木，一缕不可置信的惊喜，蘸染上了陶浥晨的眉眸，她的声音轻微地颤了起来，话辞湿漉：“……我、我真的可以吗？禹禹姐你、你让我担纲c位，我怕会拖累大家……”

辛禹眸色淡静，微微俯住身体，神态认真的与她平视：“当初选队员时，你是第一个站在我面前自荐的人。那时你虽然紧张，看起来也不太自信，但我觉得你骨子里有一颗坚韧的灵魂，你从几千公里以外的家乡，单枪匹马，一步一步走到《爱声》这个舞台上，这本身就很了不起。现在，你已经争取到了自己想要位置，我希望你可以不辜负自己的努力和付出。”

陶浥晨薄唇紧抿，抬手刮蹭了一下湿漉漉的眸眶，从小到大，听过不少质疑和非议，她是可以忍住的。但现在忽然听到这般温柔的褒奖，不知为何，她很想哭。

但陶浥晨还是极力忍住，分别朝着辛禹、众人和晏pd深鞠一躬，重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并按照辛禹的嘱咐，全力以赴试演了《鲸未眠》的highlight部分，她不唱则已，一唱惊人，不少人都用惊喜的眼神看着她，晏世清也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小姑娘的音色和实力，是与这一特殊唱段，很是契合。

辛禹又分别循照每一位选手的音色和特质，逐一分配了指定好的唱段。

在highlight部分后，有一段是鲸鱼在深海之中的孤独空鸣，唱法极为独特，不过时长较短，在辛禹看来，这一段是最轻松和简单的，不需要费很大的气力，她遂是冠冕堂皇地认领了这一段。

每个人都得到了任务，接下来的两天，都全神贯注地练习起来，第四天，晏世清试听了一回合奏，发现合奏的效果比预料之中的更好，不都暗自慨叹，辛禹真的是洞若观火，对每一位选手的音色、音准和音质都拿捏得非常到位，让每一个人都用在了刀刃上。

他开始要让合奏跟舞台结合起来，第四天的夜晚，跟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下，大家对舞美倒是挺有自己的理念，但让他觉得可执行性不大，他主动问辛禹的意见。

辛禹拿起了一张白纸：“《鲸未眠》这首歌的高-潮部分，是鲸坠落的过程，如果能在舞台上，从视觉和听觉上呈现出鲸落的效果，无异于会让观众很惊喜。”

她悬腕执笔，绘摹了一头栩栩如生的蓝鲸，在鲸身的各处位置标记了十二个黑点：“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将舞台视作深海，那么穹顶是海平面，舞台地面是海底。乐团里有十二个人，每一个人是一个点，用吊亚威的方式，将十二人连成一头鲸的形状。舞台前期，鲸在舞台上空漂游，后期待鲸落生成，十二人从舞台上空伏倒地面，意味着鲸的坠落长眠。”

一抹深黯之色，掠过晏世清的俊长眉眸。

不得不谈，这种舞台演绎形式格外新颖，众人一听，都表示有了画面感，辛禹的提案，又是全票通过。

最后的三天，正当大家积极吊亚威排演时，导演组忽然找到了辛禹：“辛老师，出事了！”

他们把平板递给了辛禹。

辛禹淡淡扫一眼，原来是微博某百万营销号，突然爆出了一条与她有关的黑料。

【《爱声》黑马学员辛禹私生活混乱，靠潜上位？！据业界内相关人士透露，称其之所以会蝉联两期榜首，全靠出卖色相上位。

她票数之所以第一，是因为被某个做科技产业的大佬包养，所以大佬斥重金投票！

她可以在第二期博得头筹，是因为不久前亲自给几位传媒大拿潜规则！这种德行败坏、不知自爱的人，真的配站在音乐圈的舞台上吗？】

文案配图两张。

一张是在医院附近的街头，辛禹坐上了一辆银色宾利，为她开门的人是一位穿着黑色马甲、梳着大背头的精英男子。

一张是在光影旖旎的包厢里，辛禹穿着清凉裙子，坐在一群男人中间，跟他们推杯换盏的场面。

“辛老师，这些照片应该都是p的吧？竟然有人这么轻侮你，真是太过分了！节目组已经在急召公关团队，为你作澄清声明！”

辛禹神态饶有兴味，将平板还回去：“不，这些照片是真的，照片里的人的确是我。”

导演组&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