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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命比虫贱

烈日炎炎,灼烧的人皮肤像干涸的泥地仿佛就要开裂。

没有风轮,没有满香花,没有冰块。

每行一步都好像踏在烧红的铁板上,似能生生扯下一层皮来。

淳县于东陵是个颇负盛名的地方,只因从太/祖以来这里便民风贞烈。

据说曾有一家财万贯的地主行至此处,看上了年轻俊俏的寡妇在河边浆洗衣服,意出百银纳其为妾,而其却不为银钱富贵所动抵死不从,在追逃当中寡妇被地主拉扯了手腕,她觉愧对死去的丈夫,不堪其辱,当天便跳了那条长河殉夫。

此事闹到朝廷,被当时的一位大臣上奏,并大为赞扬,于是太/祖便赐了其一座贞节牌坊,减少了淳县的赋税。

从此淳县大兴此风,若丈夫亡故便终生守寡甚至殉情,所谓好女不侍二夫。

均以得到贞节牌坊为荣,可歌可泣。

“将军,你看啥呢?”

林安渴的厉害,正四处寻觅水源。

白衔清站在村口望着那长道上一座座硕大雄伟的石雕牌坊,上面的一道道圣旨分别出于他的皇祖,甚至是父亲。

“在看坟。”

他答道。

林安揪着衣衫扇风,凑了过来“坟有啥好看的?”

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好奇的左右瞧了瞧,却不见什么坟。

不由得奇怪“将军,这哪有什么坟啊?”

白衔清微微蹙眉,指了指面前的牌坊,道“这下面。”

“啊?”林安没明白,以为他是开玩笑“将军,这是牌坊,尸身不埋这下面!”

闻言,白衔清并没有解释,只是摇了摇头。

这每一座贞节牌坊下面都压着一个女人,她们的尸骨虽然不埋在这儿,可她们的一生却都葬在这儿。

林安挠了挠头,不懂将军今儿抽的哪门子风。

只听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人命竟比贞洁贱。”顿了顿,他想到那些日子过得犹如牲畜的百姓,和历代朝廷对贞洁的赞扬,而减少赋税。

他沉了脸色。

也许这并不关乎什么可笑的贞洁,女子也未必是真心舍命殉夫。

当一条命可以降低整个村的赋税时,这便无关乎女子的个人意愿。

什么贞洁烈女,不过是为村落降低赋税扩张名声的工具,一个硬安在女人身上的头衔。

一群饥饿的人,围攻一个丧夫的女子。

扒下她的皮做高帆,竖起贞烈的旗帜,立下名扬万里的牌坊,将她活的资格剥夺,啃食她的血肉,最终还要将她的骨头压在重重的牌坊下面宣扬这是荣耀,是骄傲,她应该自豪,因为她没得选。

以致后世所有人,凡经过这片土地,都会看到这座以一个女子身躯性命所铸造的牌坊。

而这牌坊不倒,她便永生永世困在这可笑的贞烈当中。

面对自己祖辈所赐下的牌坊,白衔清是不该这样说的,可他还是没忍住,道“这不是表彰,是恶毒。”

林安不懂恶毒在何处,笑了声“你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

于是马蹄踏踏,尘滚土扬,这不过是他们途径的一站。

而身后的长河中,一个因不肯自行殉夫,甚至妄图离开村子的妇女被五花大绑,死死的捂住了嘴巴,锁进竹条所制的猪笼当中,无力的扭动身躯,渐渐溺毙。

岸边围观的民众议论纷纷,仿佛一群饿狼,他们死死的盯着已无反抗之力的绵羊,甚至朝她已经沉默的尸身要再嫌恶的啐上一口,骂她不知检点,不知羞耻。

年迈的村长震声说,我们维护住了淳县祖祖辈辈的荣耀。

并安抚那对儿丧女的夫妇“对上面,我们依然会说燕娘殉夫,保她一个忠烈之名,你们应当感到高兴,这是我们村更是你们家的荣光!”

“死一个女儿,却荣耀后代子孙,你们说,她死得好不好?”

“好!”

大家如此响应着,于是老夫妇也只得移开了眼睛。

他们的女儿被人捆着处死在了河里,可他们都称她为烈女。

等百年过后,代代更替,就不会再有人知道燕娘是怎么死的,人们只会站在她的坟前,赞扬的叹一声真真是贞洁烈女。

并世代教化,以其为荣。

宫内。

水芙蓉开的正娇,池中碧波微荡,蜻蜓盈盈而立。

江吟晚没有吃的太饱,故意留了些肚子。

近日因得她太想收拾朝中局势,日日勤政,熬的眼下都隐有淤青,大臣们也随之压力倍增,有人便不知是几分真心,连上好几道劝她注意身体劳逸结合的折子。

然而赵全也担心她总与那些臣子们吵嘴会伤了身子,就又提议出宫去逛一逛。

东陵宣扬天子与民同乐,因此这不是什么违矩的事儿,悄悄的带几个侍卫跟着以保障安全便是。

江吟晚除了儿时住在皇城,入了军营后就没怎么回来过,自然也没能体验过如今夜市的繁华。

想那天在房顶上遥遥一望确实热闹的很,她便也想亲身的走一遭。

于是待到入夜,她唤来赵全更了身常服,坐着提前备好的轿撵从侧门悠悠地出了皇宫。

便见有挑担的货郎手中左右敲摇着拨浪鼓,胸前挂满一串串桃木珠石,饭馆的小二提着红酸枝八仙食盒正给富户们送餐,叫卖的喧闹声中混着从青漆粉饰的高楼里传出的丝竹管弦,风中摇曳的红灯笼与莲花灯在河面正相映照,有三两结伴的女子将心愿寄托于此,正拨动水面将莲花灯送远。

江吟晚打量了一眼那乐声之处,不少男子笑呵呵的往里钻,说不准里面能逮到不少熟人。

于是她转而就围去了斗蟋蟀的摊子,眼不见心不烦。

江吟晚素来是不喜歌舞的。

这当中许多凄苦,早些年她打这楼前过时便是晓得。

无论前朝还是当今,这里的生意从来就没断过,一批批的女子生生死死,命不由己。

她们身在乐籍因而不得与良籍通婚,生下的孩子也只能世代为奴为娼,除非得大赦或得贵人赎身,且便是被赎也不能为人正室,多是为妾,年老色衰后日子也多惨淡不堪。

曲意逢迎,倚门卖笑,便是打着卖艺不卖身的伎子,可人在风尘身飘摇,权贵之下又哪来什么真的卖艺不卖身,权高一层碾死人,今日推拒明日便尸沉护城河。

卖艺不卖身本就是楼里为高价卖出的一个名头,其中有一行话,叫瘦马。

这自诩文人的男子们与妻室需守礼,需相敬,故而只得在青楼里肆意撒欢,可那些人尽可夫的女子他们又心生嫌恶,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娘。

于是便有了将年幼的女子养起调/教,精通各类技艺后再高价卖出。

正如低价买来瘦马,养肥后再高价卖出的经营一般。

故冠以‘瘦马’之名。

而当年她就是在这条小巷子中,撞见过一位老鸨和几个壮汉,他们抓了一个不愿相从权贵试图逃跑的女子,将一只野猫放进了她的裆下,那叫声凄厉,至今难忘。

斗蟋蟀原本是孩童们的游戏,随着发展逐渐成了贵公子们的爱好。

孩子间相斗不过图几块饴糖,两个铜板,而贵公子们的赌注却能上百上千,且专门请技师精心饲养,可以说除了比蟋蟀本身,更多的还掺杂着比架势比地位的意思。

这权贵间的较劲江吟晚并不感兴趣,毕竟如今她已经一屁股坐上了龙椅,再没有比她更权贵。

于是她便格外注意蟋蟀打斗。

只见在两根草的撩拨之下,两只个头相当的蟋蟀发出了鸣叫。

她瞧着新鲜便发挥好学询问起一个围观男子这斗蟋蟀有什么门道。

说起这个那人顿时眼神发亮来了精神,好为人师的侃侃而谈起来。

蟋蟀除了皮色要好,还要选头大、项长、大腿粗且触须直的,因为这种蟋蟀才善斗。

而撩拨蟋蟀用的草分为三种,穿心草,长草峰短草峰,但说最佳是鼠须。

而当下这一番便是开场的起叫。

斗蟋蟀主要有三人,裁判与两个蟋蟀的主人,行话叫作“3草2别头”。

起叫后便能正式开始,若一定时间内没有起叫也是要开打的,且在打斗过程中就不能再用草了。

时间到,两只皆有起叫。

便听得一声令下裁判将中间的挡板撤离,两只蟋蟀此起彼伏着仿佛是人打架前的叫骂,以触须互相刺探过后,便由一方率先发起了攻击,朝着对方纠缠过去,锋利的口器彼此撕咬着,不死不休。

围观民众们讨论着战况,并为之加油鼓劲。

在几个回合的恶斗下来,一个断了脚,一个翻了肚,在最后一声鸣叫下向人们宣告了胜利。

如此顷刻间一千八百银便进了胜者的口袋。

江吟晚摇着扇子退了出来,与赵全叹了一句“一场输赢一千八百银,想那些贫民一辈子都赚不到一千八百银。”

且不说更甚有为了个一千八百银的零头,几百银就可能卖女,或为妾或为婢,更甚有被送进了青楼…

“真是人比虫贱啊!”

说着,她离那靡靡之音又远了些,只觉弦动宛若恸哭,声声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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