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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晚上十点,顧正是酒的主场。

清冷的细长灯光分割开场所的昏暗,轻音乐缓缓飘荡在含有酒精的空气里,颇有些醉生梦死的氛围感。男男女女的身影淹没在宽大的高座沙发里,低低的谈话声中时不时夹杂着碰杯的叮当一响。

大堂还有人在等位,只是里面客座已经饱和,江霖将最后一杯凡尘旧梦送上吧台,陆丞屏推开右侧的挡门走了进来。

两人对上视线,陆丞屏微笑示意,江霖同样回以点头,笑意被黑色口罩掩去大半。

“今天怎么来了?奚周晚上突然通知我可以在家多睡会,我还有点受宠若惊呢。”

江霖洗着雪克壶,言简意赅地说:“请了个假。”

陆丞屏没再追问,打开柜子拿出自己的用具。

阿煜过来端走了吧台上那杯酒,没一会又匆匆送来一张单子。

“5号桌加单了,一杯落黄沙,一杯长岛冰茶。”

江霖接过,放在一边,陆丞屏说:“我来吧,你下班吧。”

“没事,我跟奚周说过了。我天数少,打烊再走。”他手下动作不停,冲完调酒匙,抬头道,“你来落黄沙,我来长岛冰茶?”

“好。”陆丞屏愣了愣,没再推辞。

两人都开始忙碌,严朗突然从前台走来:“江霖,你手机怎么关机了?周哥找你。”

他递来自己的手机,江霖一顿,陆丞屏靠近两步来拍拍他的后背。

“去吧,这里我来。”

江霖道了声谢,接过来,擦干手出了吧台。跟着严朗走到前台,他从裤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冲严朗扬扬手示意,用他的手机扫了个充电宝,转身推开大堂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江霖走到溪池尽头,在唦唦作响的树边停下,靠在墙边,用严朗的手机给顾奚周回电话。他等着嘟声,用耳朵和肩膀夹着,腾出手给自己的手机充电。

“喂?”电话接通,响起顾奚周温润的声音。

“是我。”

“江霖?”

“嗯。”他淡淡地,“你找我?”

“没什么大事。”顾奚周说,“你六点多突然说能来,我才想到跟你说,你别有压力,东角现在确实人不太够,但只是时间问题。”

手机开了机,亮起logo,突然射出的白光有些晃眼,江霖眯眼输着密码:“我没压力。”

“你要是来不了也没事,学业为重,周末我也可以再想想办法。”

他滑开屏保,看见了薄月的未接来电。九点三十四,一个小时前了,那时候应该刚到家。

江霖顿了顿,回神,想起顾奚周的话,声音有些轻薄。

“周哥,你知道的,我缺钱。”

那头静了几秒,顾奚周听见“周哥”这个称呼,有些无奈,他清楚江霖的处境,又了解他的个性,心里只剩感叹。最后只能说:“你才十六,别难为自己。我让严朗把你周日排早点,不耽误你周一上课。”

江霖摆出一个无人看到的笑:“谢谢周哥。”

“别叫我哥了,臭小子。”

顾奚周佯骂一句,挂了电话。

江霖把严朗的手机揣进兜里,看着未接列表里薄月的名字,秋风吹散愁思。他摘下一边口罩,靠墙坐下来,点开那个名字,闭上眼睛,平静地等待起薄月的声音。

嘟声响了几下断掉,电话通了,那头却没人说话。

他阖着眼细细地听,感觉能听到她的呼吸。他其实很累了,一天的课加三个小时的工作,卷着凉意的晚风就要把人哄睡着,他留着一丝清醒,恍惚中睁开眼来,看见两只蝙蝠扑闪着翅膀飞走的影子。

他清了清嗓子,忽略那边的沉默,问:“你在干什么?”

还是没有回答。

“薄月啊。”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接着顿了五秒,袒露些许疲倦,“你为什么总是跟我闹脾气?”

手机里窸窣地动了一下,薄月冷淡地说:“你看到的是那个投稿,是不是?”

他心里一凛,却回答得直截了当,没有犹豫。“是。”

“我没有。”薄月道,“我跟他也不是。”

“我知道。”

那边又沉默了,江霖却感到心情愉快了起来。

“你打给我,就是要说这个?”

“你为什么关机了?”

“没电了。”

“哦。”

“那现在可以告诉我,是闹什么脾气了吗?”

薄月顿了顿,声音又冷下来:“你下次不如直接问我。”

江霖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抬手捂住眼睛,意识到自己对于薄月的耐心似乎是无限的。他伸出手,接住树叶空隙里掉落下来的一寸虚无月光。

“我那时不是问了吗?”像是为了提醒她一般,“你跟顾桓一,是怎么回事?”

薄月哽住,鲜有地被他呛到。

“……挂了。”

她话音没落,话头已被江霖牵住,他挽留着,又问:“你在干什么?”

薄月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无法直白地告诉他,她在听他早上的语音。两条语音,加起来不过十二秒,一遍遍地听。

——我刚到校门口,在买早点,你吃了吗?

——知道啦。那午饭见。晚饭见。

昏黄的房间,少女的心事。少年纯净清澈的声音被藏在耳机线里。

刚升初中那会儿,江霖赶上了他们学校的二十周年校庆,整数大年,办得很慷慨,下午是自由活动日,每个班都准备了小集市,串门的学生可以凭参与游戏赢来的小票选购。

那天放学比平时早一些,江霖包里揣着一盒当时风靡一时的进口巧克力,穿过家旁边的小公园,去接在另一边学校上学的薄月。

公园跟他们小区有个连接十分巧妙的小通道,像个微型的白色迷宫,他在倒数第二个拐角,听见有人喊了薄月的名字。

他停下脚步,站直身体在高墙内张望,目睹了一场不符合他们年纪的恶意。

十二岁的薄月背对着他,面前有三个他所陌生的男孩,他们脸上是居高临下的鄙夷,嘴里说着最露骨的伤害。

“你得意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

“你没有爸爸,你是寡妇的孩子!”

江霖颤着手往外走,却接着听到薄月极冷的声音。

“我没有爸爸,因为我爸爸死了。”

女孩孤傲的侧脸看不出表情,下巴至嘴角却似乎倔强地扯出一丝不屑。

男孩们脸上闪过错愕,薄月依然语速持平:“你们的爸爸也会死,你们很害怕吗?”

其中一个男孩立刻怒目圆睁起来,他们尚未明白薄月的意思,只觉得那是诅咒,是没有父亲的女孩对他们恶毒的咒骂。正要不顾形象,不惜对女孩子动手,江霖从指示牌后走了出来,挡在薄月的身前。

江霖记得,看着男孩们悻悻远去的背影,始终挺直了脊背的薄月只是没有感情地说:“长不大的人,真令人讨厌。”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他突然失去了握紧拳头的力气。那时候的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力气,他的拳头,并不如薄月坚韧的心能保护自己。

可是后来,女孩喝着砂锅粥,突然停了下来。她定定地看着江霖,眼神里有片刻迷茫。

她说:“我真的不觉得自己可怜,但是我心疼我妈妈。”

说着,眼里又闪过惊慌,终于有了些她这个年纪应该表现出的模样。

“你觉得我可怜吗,江霖?”

她没有寻求回答,自顾自放下了钢勺,安静又落寞地看向店门外的车流。余晖已经消散,渐暗的天空是一片乌云般的灰蓝色,老板娘放下蒲扇,站起来把墙上的日光灯按开,灯丝呜地一声悲鸣,照清薄月空洞的眼底。

江霖想,拉近他们的,不是他无处施展的保护欲,而是某些生来相似的宿命感。

薄月不答反问:“你在哪里?”

江霖一愣,绕着圈子,不正面回答:“怎么,你要约我见面?这个点?”

“你想多了。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给手机充电,给我回电话。”

江霖不知第几次呛她:“你怎么就确定我刚开机就给你回电话?”

话题被他聊回原点,薄月:“挂了。”

“好了不开玩笑了。”他笑,“你明天干什么?”

“明□□禾喊我出去放风,还不知道具体做什么。”

“嗯。”

“你呢?”

“嗯。”他想了想,“温朝禾约了你,所以我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薄月轻微一震,睫毛颤了颤,想到了后天,最后却是无话。

江霖说:“那周日呢?”

他们的想法重合,她正想着怎么说,江霖接着问:“周日有人约你吗?”

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别扭起来:“没有。但是我晚上要陪我妈吃饭。”

“那也正好。”江霖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下午出来,我五点送你回去。”

他没意识到自己多话了,薄月要是问起正好什么,倒是难回答。

十米开外,铁门吱呀一响,他隐隐听见越来越近的谈笑声,没等薄月同意或拒绝,捂住听筒:“那我后天再打给你。”说罢掐掉电话。

进来了一行五人,三女两男,其中两人挽着胳膊,像是情侣,其他人走得分散,还在评价环境的雅致。

他们走近了,恰时严朗出来找江霖,迎面先打了个招呼,再唤江霖:“怎么说了这么久?里面又加单子了,忙着呢,快来。”

那行客人看清了他的脸,一个单身女孩说:“呀,这里面小哥哥都这么帅的?”又看了眼严朗:“这个也挺帅。你们店,名不虚传啊?”

江霖默不作声地戴上口罩,走到前面去了。

“戴口罩干什么?不能给姐姐看看?”

他们同行的男生赶忙拦着:“怎么还没喝就醉了?当心人家告你骚扰啊。”

“我怎么了我?看看帅哥还不行?”

严朗笑着退后几步,领他们往大厅走:“姐,今天第一次来顧吗?”

那姑娘也是个豪放的,直言不讳说:“是啊,首次光顾有没有什么福利?”

她指着江霖的背影:“比如那个帅哥的微信什么的?”

江霖脚下一顿,步却不停,抬手捏紧鼻梁上口罩的钢丝。

严朗道:“姐,要不还是算了。微信是小事,只是之后……”

“之后怎么?”

他笑得委婉:“犯法。”

江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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