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办了入住，将皮箱子一应搬进房间后，总算该料理的事情都宣布完成。

直到这时候，一路积累下的疲劳才后知后觉地反映出来，顾长云当下便觉得两眼发晕，脚下踉跄了一下。再看外头的天色，已经擦黑了，当即歇了再要出门的心思。

心想，耀宗人就在京北大学里读书，我迟一天去见他，他还能跑了不成？反倒是自己，累得路都走不稳，即便见到了人，能谈几句话呢？让他见了我这副憔悴的样子，不是白白叫人担心吗？我也不必这样的拼命。

想通了，清点完手边几张记了地址的重要纸片及现款，便倒向床铺睡去了。

应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这一觉，竟睡得前所未有的沉，恍惚只在两眼闭上睁开的一个瞬间，天便大亮了。同时这也是年轻人的好处，不论怎样的疲惫，只需睡上一个大觉，所有的精神头，就都可以回来。

顾长云从床上起身，不光整个人精神焕发，再向镜子里一照，连眼下两团青色都褪了个干净，面色莹莹如玉般透着光彩。

她在盥洗室里好好洗了个澡，梳洗完毕后约莫早上八点钟，正可以下楼去用早饭。

她所住的房间靠近楼梯，就在她开门的时候，听见蹬蹬蹬一阵响，像是女子的高跟皮鞋上楼梯的声音。再抬头，果然看见两个女子互相搀着手，嬉笑着由楼下走了上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顾长云想，现在不过八点多钟，怎么人家不是出门去，反而是由外头回来呢？难道这么早的时辰，已经上完了一堂课，或是去做了一个钟头自习吗？实在用功得叫人佩服了。只是回想两人的穿戴，踩着高跟皮鞋提着小手袋，却连书也不拿一本，又觉得不大像。

她怀着这一份疑惑下了楼，刚走到柜面点了清粥素包子，门口当啷一响，又是一个年轻女子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不过这次可以看清了，旅馆门外停了辆乌黑锃亮的洋车，她是由那洋车上下来的。

有一又有二，这一下，顾长云实在是不吐不快了，向着掌柜大爷询问道：“这附近的京北大学，上课这样的早吗？我看到许多人在这个点，已经出了一趟门了。”

那掌柜的听了，眯着眼睛抬头看了她一眼，忽而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小姐是预备要考京北大学吗？”

顾长云道：“倒还没有决定，不过我听说，京北大学是很不错的。”耀宗在信里就写到过呢，说自己为了考上京北大学，狠下了一番读书的工夫。

这时候还早，大堂里没几个人，掌柜的见她诚诚恳恳的一副清秀笑脸，便和她聊起来，不置可否道：“倒也不是什么坏学堂，不过你小姐知道京北大学，不知道京师大学吗？这两所大学正好相邻，因为人员增减的缘故，男学生的学生公寓与图书馆还是并用的哩。”

顾长云缓缓道：“京师大学？”

那掌柜的说起京师大学，竟还带着几分自豪：“可不是！你不要看它们名字只差一个字，那实质可是千差万别啦！要说首都城里第一等的大学，那就非京师大学莫属，要考上那里，也非要有真才实学不可，往往几十个人去考，也未必有一个录取的！”

老掌柜的话，是没什么可怀疑的，只是耀宗是京北大学的学生，自己便忍不住要说京北大学几句好话，微笑道：“那真是不容易考上，恐怕凭我的力量，有些冒险。那京北大学呢？我听人说教育也是很好的，并且受着隔壁京师大学的氛围熏陶，岂不是更好吗？”

却见那掌柜的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道：“大概吧。其实，人要是求上进肯用功，和在哪里读书，那是不大相关的。”听那口气，竟是对京北大学不太看好的意思。

在掌柜的那里，实在是自己有感而发的见解，然一看眼前的小姐局促不安似的抿着唇不言语，又后悔自己多嘴。心想，人家志气满满地要奋发考学，我怎么净说些丧气话泼人家的冷水呢，真是不该！

遂重新挂上笑脸建议道：“你小姐还没有决定去投考哪一所大学吗？北京的大学是很多的，尽可以去走访走访，向学校的教务处拿一份招生简章，各所学校有些什么科系，考些什么范围，都有详细的记录。至于各处是怎样的气氛，你去看了，也就知道了。”

这建议倒是很实在，顾长云微笑着谢了一声，便走去桌边先用起了早点。吃完了饭，外头的天气也是大好，是时候去找耀宗了。

想到耀宗，她的心里又是一跳。

距他离家北上求学已经两年多了，如今这人近在咫尺，骤然要去相见，自己反倒没来由生出一丝胆怯来。也不知他这几年来变化大不大，也不知他见了我，是否也觉得我变了。临到紧要关头，竟打起退堂鼓来。

但转念想到他生了一场大病，又是担忧占了上风，恨不能马上去见他了。想来想去，终于一鼓作气站起身来，抬脚跨出了店门。而这一跨出去，也就无所谓纠结不纠结，只能往前向着京北大学而去。

新惠旅店距离京北大学果然是近，沿途问了一次路，便顺利地找到了男学生公寓楼的大门。顾长云向看门的师傅询问一句，得知汤耀宗所住的是四号公寓楼的302房，可是这又出现了一个问题。

这一片的校舍都是三层的楼房，远远看去就有十多栋，墙上也没有标明数字，哪一栋才是四号楼呢？顾长云此时还不做多想，心想，我只管先往里走，届时再找个人询问就是了，只是走近了，见了眼前的种种景象，才深感大吃一惊。

这里分明是男学生公寓，可目中所见，在公寓大楼里进进出出的竟都是成双结对的男女，相互挽着胳膊，脸颊贴在一处私语，居然占了六成之多。

顾长云当然看得出那是一对对谈着爱情的情侣，只是头一次看到这样许多，举止又是这样亲密，到底有些不大适应。

人家爱侣们说着悄悄话，自己不好意思上去打断问路，偶尔看见不是男女一对的，三两个男同学结伴走在一起，自己又有些害怕，不敢上去搭话。一时倒是空站在原地，不能付出行动。

在这百无聊赖的等待的功夫里，便留意到了大家的穿戴。只见进进出出的男女学生们几乎都穿着洋装，尤其是女学生，即便穿了旗袍，也是颜色鲜亮团着一簇簇的花朵，再看自己这一身素色的旗袍，反倒成了个例外了。

心想，人都说北京时髦，很有西洋的风气，如今自己亲眼见了他们的打扮，又见了他们的行动，才知道是确有其事的。

这样胡乱想着的时候，视线游移着，终于让她找到一个独自一人走着，可以询问的人了！

顾长云大喜过望，快步走上前去。偏偏那人的脚步迈得极大，她小跑着追了好几步才堪堪追上，人站到他面前，喘着气问道：“劳驾您，请问四号公寓楼怎么走呢？”

乔远堂走在半路上，忽的被人拦下来的时候，心里生出一丝腻烦，他之前被不知哪里来的女同学拦怕了，下意识就想绕开。可听到那人开口说话后，脚步又不自禁地停下来。那音调很轻很柔，叫人想到“吴侬软语”这四个字，又似乎带着一丝粘乎乎的甜腻，像家里小妹妹爱吃的牛乳糖。

定睛一看，那女子微仰着脸望着自己，还在等一个回答。

那张脸是淡淡的，眉淡唇淡，肌肤更是淡，像能看出肌理下透出的淡青色的血管，大概也是这一种淡，叫人看一眼就觉得很舒服。他难得地晃了晃神，抬手指了指身后的某一栋楼。

那女子向自己所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徒然浮现一个笑容，又带着这个笑容，向自己道了声谢。

那一声谢也是吴侬软语，只是有一份愉悦在里头，音调便高高地扬起，像是将这两个字罩在阳光里。乔远堂很想再多看她一眼，然而在道完谢的下一秒，她却翩翩然离去，几个呼吸，便不见了身影。

乔远堂在原地站了足有一分钟，忽然疑心是这秋日早晨明媚的日头让自己恍惚了，不然何以会有这样似梦非梦的片刻？他哂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抬起了脚步。

那一边，顾长云已站到了四号公寓楼的门前，心口啵啵地跳起来。她安抚着自己道：耀宗也许还在上课，我未必就能见到他呀，那就托人带个口信，让他来新惠旅馆找我。横竖住同间公寓的同学，彼此之间应当是很熟的。

这样想定了，将将抬起头来迈出脚步，人就僵在了原地。而那啵啵跳着的心，也顷刻间平息了下来。

你说巧不巧呢，自己要见的人，也正抬了脚迈出公寓大门，和自己脸对脸地撞个正着呢！而他的臂弯里，正和那六成以上的男学生相同，也挽着个花容月貌，打扮精细的女同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