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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红豆·一

花行满怀心事地走回了离花苑。

苑中灵草奇花如旧令她心情稍缓,夜色之中,一片白山茶圃分外显眼,每朵花都鲜嫩可爱,清露停匀,似有人时常默默照拂一般。

花朝盛会距今这些时日,这片山茶花圃好似又大了一圈,花行留意到这一点后思索了片刻。

她忽然想到观梦石中毒龙夫人新婚那些年岁最爱去的牡丹花圃,便向那里走去。

她的手抚摸在一朵红霞云影上,脑海中浮现出毒龙先生为她簪花的模样,渐渐地,她心里有些落寞。

是不是所有感情里的当时只道是寻常,最终都会随着年岁的变迁而变得漠然?

她抬头望了望天边的弦月,想到观梦石中自己和夫人最伤心的事,都发生在月最圆的中秋。

令人伤心的不是残缺,而是残缺时世间仍有千千万万的完满,就像那中秋时分的天边满月,漠然地看着他人的离合悲欢。

一滴花露坠到她的手心,泛着丝丝的凉意。好像灵花也会哭泣一般,只是花的泪是这么冷。

她脑海中灵光一现,她想用一些能唤回师父旧日温馨回忆的植株制药,试图缓解她的欲毒攻心。

想到此处,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欣喜的笑。

“这些时日寒霄殿里如何?”一声清亮的声音打破了花行的思绪,一身鲜衣榴花的丹阳落落立在她正前方。

花行忙行了一礼道:“回丹阳师姐,这几日花行陪同师父在寒霄殿的秘境修行时师父毒发过一回,花行用观梦石为师父净化了欲毒,现下师父暂安,还请师姐放心。”

丹阳闻言神色一凝,连忙问道:“秘境中师父毒发是何等症状?”

“师父手中的法杖紫气喷薄,灵脉中气流窜动,一头黑发瞬间全白了……过了片刻,我叫她不应,她眼里流下两道血泪来。”花行叙述的语气中满含焦急与悲伤,话说完就低下了头。

丹阳听着花行的叙述面露愠色,她的手抚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恨恨道:“不知此人是何居心,一心要置毒龙门于死地,待月行与萧鸣抓到此人我定要他生不如死。”

花行见丹阳怒气冲冲忙道:“月行姐姐和萧掌事定能查明真凶的,还请师姐不要动气。仙缘会在即,不知师姐打算何日启程?”

“明日一早便启程,门中众人皆乘渡船顺江而下,岭南路远,须两三日方能到达。”

“请师姐允许花行在门中再陪师父几日,之后花行定在盛会前赶到岭南。”花行想着毒龙夫人,担忧地说道。

“师父方才召见过我,她吩咐我们一起走,门中自有她和长老们主持,”丹阳顿了顿又严肃道,“你明天一早就下山同门中弟子一道去,免得你三天两头迟到惹仙门众人笑话。”

花行只得听从,送丹阳走出离花苑便回到自己的小屋。

梨木桌上的白瓷瓶里仍旧插着一枝白山茶,只是瓶中的露水快要见底了,这枝山茶应该也放在这里过了好些时日了。

花行杵着腮凝视着层层叠叠的花瓣,心中浮现出那长衫湖畔的身影,他的眉眼是那般清晰,就像她眼前山茶花瓣的纹理般。

夜色渐浓,花行在屋中徘徊片刻后冲下了寒云峰。

花行穿过繁密的松林,走在江畔的沙砾上。

她乘舟而渡,小舟向城中方向划动。江风吹动,一点雨滴落到花行的掌心。

她的手放到腰间的剑柄上,可启动过观梦石后她的体内灵力大损,怎么做都只能催起两三成灵力,运不了剑。

她焦急地望着对岸,山隐于茫茫雾霭中,几点星光在江雾上微闪,正如她忽明忽暗的心。

船方靠岸,花行便马上跳在岸上,向清池所住客栈跑去。

清池于客房支摘窗边独坐,他剪着烛芯,若有所思地眺望着雨夜中的白帝城。

曾几何时,他的母亲也坐在姑苏老宅映着芭蕉叶影的窗边,在一个又一个雨夜剪着烛芯,喃喃地吟着那句何当共剪西窗烛。

他想到了那离世多年的母亲,剪着微光跳动的烛芯,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她的笑脸。

大雨滂沱,窗外巷落中零星路人撑伞而过,似两三落花注水飘零般。

他心中一热,似感应到什么般,片刻后,巷落里跑过一个姑娘,他连忙挽起外衫,拿起门边的伞向楼下跑去。

当他跑到客栈门前时,只见门外的花行一身短衣劲装已全湿透,一头微卷的黑发也被雨水打散在肩头。

她杏眸水亮,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盈盈一笑,似揉碎了漫天星辰般。

他望着浑身湿透的花行,轻柔地将长衫披在她身上,又将她的长发一缕缕地从长衫中勾出。

清池看向花行的眼眸,他柔声道:“这般晚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花行摇了摇脑袋,抖了抖满头的雨水,笑嘻嘻道:“是因为我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她望着清池黑眸中熠熠闪烁的欣喜,想逗一逗他,转而道:“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你的画了!”

清池眼眸中的光泽果然一暗,花行心中暗自一乐后道:“不逗你了,我来是想跟你说,我师父让我们明日便启程去岭南了。”

“就是之前在怡香楼你同我说的仙缘会吗?”清池问道。

“是啊……听说相思门的男修女修最是多情风流呢,到时候我带你去他们门中看看有没有钟意的仙子。”花行露出狡黠的笑道。

清池似有些不高兴地低下头去,默不作声,花行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道:“好啦,都是逗你的。只是明天我们门中子弟须一同动身,你一人到岭南我不放心,所以今晚我来找你。”

清池注意到她气息的不对,趁她伸手从袖中取什么东西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双指紧紧扣在她的手腕上。

“你……你干嘛!”花行有些意外地问。

须臾后,清池放下了手,眼眸中的疼惜似夜雨后涨溢的池塘,他关切道:“这几日不见,你的灵力……”

“我在门派每天都要做好多好多事,灵力都耗得差不多了,瞧你,大惊小怪。原来我在临安教你的你全用在我身上了。”花行噘着嘴,似赌气般别过脸,她摸了摸笼在身上的月白长衫,略有些歉意地小声道:“你的白衣裳被我弄湿了,这可怎生是好?”

清池没有回应她的话,他的目光飘向夜雨中的巷落,好像儿时湖边凝望远处的样子。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也没有回过神来。

花行正在想是不是方才自己玩笑开得太过时,只听他低声喃喃道:“当你第一眼看到我身着白衣的时候,就不该有把我拉进红尘的念头。”

门外大雨如注,花行没听清他的话,正想拍一拍他时,只见他回过神来,仍是那般温柔地看着自己,他拢了拢披在她身上的长衫轻声问道:“外头雨那么大,快来屋里歇息吧。”

花行点了点头,随他上了楼,走进他所住的房间。

二人对坐在窗边,花行与他说起孩子们在毒龙门的情况,说着毒龙门各异的景致与她的师姐们。

清池用剪刀拨动着红烛的焰心,静静地听着花行说话,偶尔关切地问一下她与孩子们在门中的近况。

窗外雨渐渐小了些,城外已近三更。

花行起身正欲脱下身上长衫时,清池起身止住了她的动作。他走到门边拿起伞递给花行,轻声道:“拿上这把伞再走。”

花行环视四周后有些犹豫道:“我拿走了伞,你怎么办?”

“我贯不爱出去的,”清池笑了笑道,“快回去吧,夜深了,不然明早迟了时候你师姐又要说你不懂事了。”

花行接过他手中的油纸伞后,从袖中取出当日他们一同前来时坐的画毯放在地上,她道:“之前来的时候我便跟你说过怎么用它,现在我把它给你,你坐着它到岭南找我吧。”

清池应声后,便送花行走出客栈。

他望着细雨中踩着积水步履轻快的花行,无声地叹了口气,直到她走远后方回到自己的房间。

红烛默默地垂着泪,他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写着词笺: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行人。

写罢搁笔,他远望着白帝城的雨夜,心中萦绕着她方才的气息。

天色昏冥,花行辗转难眠,索性坐起来收拾要带去相思门的物件。

她将清池送她的画卷细细欣赏过后,小心翼翼地又卷起来,收在储物花中,将花化作一支玉簪挽起头发。

天微亮时,花行在离花苑浏览过每一片花圃,吩咐苑中子弟后便向冷松斋看了看孩子们,道过别后便下山与丹阳等人会合。

门中清点好同往岭南的人数后,渡船扬帆向南驶去。

这两天花行心事重重,她想着门中的师父,想着任务在身的月行,想着毒龙门的孩子,离花苑的花草。

她总坐在甲板上吹着江风,她抱着他的月白长衫,想着心事。

那夜白帝城的雨似下在她心中一般,淅淅沥沥挥之不去的落雨声,和他低眸时的黯然身影。

不知道他有没有准备启程,她又会在岭南的哪个地方和他见面。不过花行想,岭南虽大,只要他们心中所向,早晚复相逢。

两天后的午间,船渐渐向岸边停靠。

船上门人纷纷走到船边眺望岭南的风景。

烟瘴弥漫,毒木丛生,门人莫不慨叹怪道凡人皆谓岭南为蛮荒之地。

丹阳告诫众人要小心行事后,门中前来岭南的弟子按照次序一一下了渡船。

花行接过丹阳递来的清瘴叶含在口中,其他同门亦如是做。

弟子们皆换上劲装短打,腰间佩剑,在毒木瘴气中艰难行走。

走过这片毒木高丛,众人置身于云烟笼罩中一片错落有致的鲜绿中,黄昏的炎光在缥缈的雾中是柔和的光。

山岭相见,插了秧的梯田映着晚霞的红晕,农人在田垄间赤足走着,炊烟袅袅,好一副农家田园景致。

弟子们双眼中皆流露出欣喜的目光,四周打量着,打量岭南别致的风景,还有岭南乡人的风情。

行至片刻,众人走过茶山。茶山种满了岭南独有的云腴,听乡人说是因其味似云腴美,形如玉脑圆的缘故。

采茶的女子上穿大襟衫,下着大裆裤,腰上围着花色围裙。她们人人低着头采摘茶叶,天光落在她们头戴的凉笠上,那麦秆编制的凉笠泛着金黄的光。

“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顺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采茶的女子们唱着悠扬的山歌,花行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只觉得声音甜而不腻,分外悦耳。她问过门中会说岭南话的弟子,才知道她们唱的是歌颂男女纯洁爱情的歌谣。

花行吐了吐舌头,打量了四周景致,不由感慨怪道相思门会在这样的地方,岭南的民风是如此纯粹淳朴又热烈浪漫。

她们踏过一片水泽,一个少年郎唱着山歌骑象过水,暗里回眸深属意,门中的女弟子皆对他盈盈一笑,有的则羞红了脸。

来的路上,花行听无数的人说岭南是蛮荒之地,不是艰险就是贫苦,未曾想走过那片瘴气后便是这般天外景致。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丹阳伸手向前方一指,对着行路有些疲惫的众人说道:“在此处歇息片刻便走吧,就要到罗浮山了。”

罗浮,花行曾想到自己听过的一个典故。

相传古时候有一个官员在岭南的罗浮山遇到一女郎,那女郎一开口,便是芳香袭人,她谈吐优雅,姿容清丽,官员便邀她共饮。须臾间,官员醉倒在罗浮山中,待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一株清逸的梅树下。

不知相思门中,是否能寻到这样一株梅树,亦不知相思门中的梅花,是否不爱清冷爱多情。

夕阳将落时,丹阳招了招手道:“收拾一下,我们在夜色前抵达相思门。”

丹阳话音方落,众人整理衣装的声音便响起,花行在众人匆忙欲动身时回头向那片茶圃望去。

方才骑象的少年拉起一个妙龄少女的手,将她拉上白象。少女坐在他的怀中,二人高昂地对着山歌。

少年的歌声真挚热烈,少女的歌声缠绵悠扬,门中不少人向他们投来新奇的目光。

花行深深地望着这一幕,她回味着怡香楼中清池教孩子们作画时的言语。夕阳欲落时的霞光分外明艳,天地间这对鸳侣似晚霞般映现在花行心中的晚晴空中。

她将这一幕默默绘在她的心上,她想在相思门中作一幅岭南的画送给他。

只不过这一次的画里是两个人,就像方才白象上的情侣一样,隐于田野,安然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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