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贾府

卫赋兰在永宁侯府排行第二，上有一个庶出的哥哥，卫映兰；下有一个嫡亲的弟弟，卫若兰。

家中仆人都称他为“二爷”，而在这遍地皇亲贵族的京城，也有一位“二爷”，比卫赋兰出名得多。

对此，卫赋兰亦有耳闻。

据说那位二爷乃是衔玉而生，生得唇红齿白，顾盼多情，是家族福泽绵延的象征。

前几年到荣府拜谒时，他曾有幸见过两面，不过那时彼此都还很年幼，二人兴趣也不相投，因此不常来往。

卫赋兰扯了扯套在脖子上的银链子，泄气地摊在草窝里。

没想到如今竟要在贾宝玉家中养着了。

说好听点是养，说不好听那就是软禁。

然而对一只狗来说，约莫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那位在扬州被人牙子带走的少年，如今成了贾宝玉的小厮，这简直令卫赋兰始料未及。

当时的少年愁容惨淡，现在看着却是明媚许多。

卫赋兰自然是欣慰的，以他对贾家和贾宝玉微末的了解，墨雨往后的日子应该不会过得太差。

当然，如果墨雨没有栓着他，那就更好了。

距离卫赋兰被墨雨带回荣府，已经过去一个月。

这一个月墨雨待他无微不至，把他当亲人似的供着。身上的伤愈合地很好，被踩折的腿也已经重新接上了。

原来那日撞到卫赋兰的，是贾宝玉的马。

贾宝玉果然是温柔之人，一听墨雨说情，当即便让墨雨领了他回府，还专门请来大夫照看。

日日伤药膳食不绝，卫赋兰的腰都粗了一圈。

若不是知晓贾宝玉性情实与别人不同，他都要以为自己的大师兄渡人渡到荣府来了！

时下正值凛冬，朔风呼啸，刮得木门嘎吱作响。

墨雨在自个儿住的下人房给卫赋兰按了个窝，睡觉时，就把他那根狗链栓到抵门的凳子腿上。

卫赋兰此刻没甚睡意，这房子四人一屋，一到晚上，打呼打得震天响。

多日来，卫赋兰已经习惯白天睡觉，晚上神游了。

不过他也没完全闲着，虽极少出得门，但有一次便好好利用一次，借着贾宝玉偶尔心血来潮，让他去院里跑两步的机会，卫赋兰大致弄清了所在。

他住的地方是贾宝玉的外书房，往外穿过两个小院，是贾政的外书房，通往正院；往里由二门入内宅，是老太太的院子。

听说史太君把贾宝玉接到了自己房里。

卫赋兰扒着门缝，看向外边的黑夜，思绪不知怎地转向了另一个人。

史太君疼爱这个孙子，真是疼到心坎里，不知她又会如何安置她的外孙女儿呢？

想起林黛玉，卫赋兰更是不困了。

他贴上木门，仔细听着外边的声音。

虽然他这耳朵百步之内皆可闻，但他其实并没期待在这三更半夜，能听到林黛玉什么动静，更何况还是在贾宝玉的院子里。

男女七岁不同席，两人应该隔得老远。

他只是无所事事，趁兴而为罢了。

卫赋兰百无聊赖听了半晌，熟料还真在一片风声中，听到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卫赋兰一惊，往门上又贴紧几分，辨出音色，确认不是林黛玉，方渐渐放下心来。

深宅内院规矩颇多，不知又是哪个丫头受了委屈，哭得这样伤心，倒让卫赋兰也生出一股悲戚之感。

屋内鼾声不停，他回头看了眼熟睡的几人，蜷起身子，睡回小窝。

小窝很暖，墨雨把唯一的厚毯子拆成两半，其中一半就在卫赋兰身下。

卫赋兰暗暗叹了口气。

他是可以当墨雨的狗，但他毕竟不是狗啊。

转眼又过去半个月，卫赋兰又壮了一圈。

白天墨雨在时，倒也会松开狗链，让他在房门外走一走，如今他活蹦乱跳，四腿俱全，岂不是离开的好时机？

况且，他早已摸清一处最近的角门。

这还得感谢茗烟。

茗烟是贾宝玉身边最得力的小厮，和墨雨住一块，是他们那屋里年纪最大的，胆子也最大。

有一回茗烟见墨雨在门外遛狗，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步距离，他看不过去，刚好自己又准备出府，便带着卫赋兰一路行至府外。

差点让卫赋兰逮到机会逃跑，无奈那时卫赋兰行动仍有些不便，轻轻松松就被抓了回来。

这回可不会这么容易了。

从扬州到京城，逃了这么多次，卫赋兰可谓是身经百战。

正巧今日贾宝玉闲来无事来逗狗，卫赋兰的行动距离从门外扩到了前院。

真是困了来送枕头。

“看这儿！看这儿！”

贾宝玉兴致勃勃，掏出一个五色线球在他眼前晃。

卫赋兰嘴角一抽，十分不想理他。

但当线球抛出的瞬间，卫赋兰却似条件反射般追了过去。

贾宝玉站在原地歪着身子张望，却见那狗掠过线球，径直跑出院子，带起一阵风，把路上的尘埃都掀得抖了抖。

向前穿过抄手回廊，可从正院西边角门出府，不用拐多少弯，倒是一条宽敞好找的路线。

但这也让卫赋兰奔驰的小身板格外显眼。

二门外又都是小厮，卫赋兰刚出书房，便跟茗烟撞了个正着。

茗烟眼疾手快来抓他，扯下一簇白毛。

卫赋兰冒着冷汗躲过，无奈之下，只得转个弯，往后面的垂花门跑。

不出所料，过了二门，就是内宅，和贾母的院子又离得近，茗烟和墨玉一众小厮都被甩在门外，只有贾宝玉一人进来抓狗。

宅子里的丫头们大多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条狗，掉着舌头，撒腿狂奔。

别说没见过这场面，就是这狗，也难得见到。

幸而此时院子里人少，卫赋兰又跑得极快，一晃眼的功夫什么都没留下。

丫头们揉揉眼睛，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过了穿堂，却是卫赋兰不甚了解的地段了，已经看不到贾宝玉追来的身影，卫赋兰放慢步调，一边躲着人，一边打量着周围的地形。

此时正是冬日太阳最毒的时候，除了稀疏的脚步声，再没别的声音。

原本卫赋兰进来就是为了甩掉二门上那一帮小厮，等挨过几日，找他不见，门外自然消停，他便也可以再偷偷寻机会出去了。

卫赋兰寻了棵合抱之树，准备试试身手，忽然看见树后有一个人影。

那人影不高，看着像个十岁的小丫头，卫赋兰转身欲走，却听见低低的抽泣声。

这声音与那几个晚上他在房里听见的一模一样，卫赋兰脚步顿住，忍了忍，又转回去。

也不知为何，总想过去看一看。

莫非自己因为林黛玉的缘故，越发见不得人哭了？

卫赋兰在心中自嘲一番，绕过大树，看见那丫头，立时怔住。

他从来也没见这丫头哭得如此隐忍，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瞧见，要忍却又忍不住。

前几个月在船上，她仅有的几次流眼泪，哪次不是哭得痛痛快快？

卫赋兰走近她，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吠。

原本他该是很熟悉雪雁的声音，可是她这般低泣，他委实未有料到。

他拱到雪雁脚边，暗叹：

雪雁啊，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雪雁背靠大树，两只手攥紧手帕，低着头，蒙着眼睛，正自垂泪，忽然感觉到脚边有什么东西在动，眼睛往下一瞟，看见一团熟悉的毛绒绒。

此时卫赋兰也仰起脑袋看她，两双眼睛骤然相对，雪雁一时没了反应，愣怔间，眼中掉下一颗泪。

她狠狠揉了揉眼睛，擦掉泪花，蹲下身，一把揪住卫赋兰的后颈皮，把他提到跟前，惊疑道：“这又是怎么说？大白天的见鬼了？”

卫赋兰看着面前那张倏然变化的脸，嘴巴一抽，暗道：确实，刚才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好像只是我的幻觉。

雪雁：“你不会是来找我们的罢？怎么进来的？这可真是奇了。得让姑娘瞧瞧，这下看她还怎么说。”

一听要带他去见林黛玉，卫赋兰却是不再安分，在她手中挣扎起来。

他已经有了离开荣府的对策，见了林黛玉，又不知要被带到哪了。

他累了，他真的累了。

不想再跑了啊！

雪雁这丫头，哪能知道卫赋兰心中郁闷，不顾他的反抗，把狗抄进手臂，起身便走。

刚走出树下阴影，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雪雁！”

雪雁一顿，卫赋兰也是一僵。

贾宝玉竟然兜兜转转寻了过来！

贾宝玉自入了内宅，唯恐惊动老太太和众姊妹，也放慢了脚步，不动声色地四处寻狗。

但他向来随性，加之老太太溺爱，在内宅几乎不受约束，喜欢什么物件，玩上一段时间，没兴趣了丢开再去玩别的，也是常事。

即便寻不到狗，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

他便是如此半放弃地闲逛，只可惜卫赋兰运气实在太差，在贾宝玉都懒得找了的时候，又被雪雁捉住了。

雪雁背对着贾宝玉，听出他的声音，却不敢回头。

贾宝玉看见雪雁，却颇为高兴，急步上前道：“雪雁，原来你在这里，你有没有……”

话未说完，只见雪雁耸着身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贾宝玉愣了愣，挠两下抹额，朝那个身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