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番外：独白

我的心底一直藏着一个秘密，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也是在这无边黑暗中的唯一慰藉。

如果我不说，你永远不会知晓，不过即便我现在将它说出口，听到这个秘密的又究竟是你，还是她呢？

我不知道。

在我荒芜寂静的记忆中，从第一次睁开眼睛那刻起，就已经身处在这片黑暗之中了，在这无尽的虚空中，只有那些悬浮着的亮块散发着唯一的光，而我能做的，只是枯坐在它们面前，看着上面放映着的形形色色的画面。

渐渐地，我原本空白的脑海中也有了色彩，我开始揣摩着去理解他们的一切，譬如夏夜与星空、泪水与欢笑、别离与死亡

我被那些生动的画面和声音所深深吸引，可当我伸出手去触碰，想要去感受他们口中的“温暖”时，那画面便会在瞬间像映在涟漪晕开的湖面上的物像般，变得模糊不清，再难辨认，只剩下我的手穿过逐渐消散的光芒。

明明用尽了全力，也不过是握住了空洞的黑暗而已。每当这时，我心中涂着明快色彩的某处角落，就会悄然黯淡成与这世界一般寂芜的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陆陆续续地有人出现在这个空间里，一开始我还觉得很新奇，忍不住走上前去打招呼，并友好地向他们伸出手——这是我从那些画面中习得的。

可惜这一切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回应，他们或者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我，或者神情恐惧地向后瑟缩，又或者发出尖利的叫喊，大叫着让我“滚开”没有人愿意握住我伸出的手，一个也没有。

看着那些人表现各异却同样丑陋不堪的姿态，我很快便对他们感到了厌倦，同时也更深切地感受到，欺骗、背叛、伤害、痛苦、死亡原来在无数个平行的世界中每天都无数次地循环重演着。

我开始对他们视若无睹，任他们蜷缩在黑暗的一角瑟瑟发抖，有些口中还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一些我不甚理解的内容，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那个属于他们的时间节点一旦到来，他们就会消失在空间，我不关心他们究竟去往何处，只知道离开的人再没有一个回来。

那之后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你出现了。

“这些是走马灯吗？”本以为这次也会是同样的无趣，你却走到我身边，指着那些悬浮着的亮块，对我开口说。

走马灯？我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这个名词的意思，然后点点头：“大概可以这么说。”

“想不到人死后原来会到这种地方啊”，你把脸凑近那些变换着的画面，语气平淡。

我微微侧过头，那是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在闪烁的光芒下，深色军装上隐隐映出新鲜的血迹。

“所有人的走马灯都在这里吗？我可以看看自己的吗？”你转过头，冲我眨了眨眼。

“可以。”虽然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要求，我还是迅速地找到了属于你的画面。

看过太多形形色色的情节，我本来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但看到你全神贯注的样子，我也不禁看了过去。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副充斥着压抑和绝望画面，那真是一场惨烈的死亡，画面中的人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下了扳机，在枪声响起的瞬间，我看见了那如同小鹿般明亮而决绝的眼神，在所有的光消散之前，铺天盖地的猩红喷涌而出，覆盖了整个画面

我偷偷观察着你的反应，那双同画面中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悲戚，只有别离。

之后又闪现过很多画面，血腥泥泞的黄昏街道，残垣断壁间的黑鸦，堆叠成山的尸体，还有抱着你的尸体痛哭的男人

无论画面如何变换，你的表情始终平静，知道看到一队和你穿着相同军装的人走出那片废墟，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希望和喜悦，而我也终于从你的嘴角窥见了一抹释然的微笑。

“这里为什么只有我们呢？其他人都去哪里了？”你再次转过身对我说。

“其他人都离开了，一旦属于他们的时间节点到来，没有人能留下。”

“这样啊。”

我们就这样站在明明灭灭的画面前，像是一起欣赏着一幕幕稀松平常的戏剧，相对无言。

终于，黑暗中传来了渐近的钟声，时间到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了。”你理了理衣领，挺直了脊背，然后对我伸出手。

“临别之际，和我握个手道别吧。”她注视着我的眼睛，笑容明媚。

心中一惊，我还是伸出手去，握住这第一只主动伸向我的手。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你的手握起来凉凉的，似乎有种能让人忘记烦恼和痛苦的魔力。”

“那么，再见了。”

我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见那道身影迅速变得支离黯淡，化作闪烁着微芒的无数光点，逐渐飘散远去。

我终是没能将那句“再见”说出口。

可我不甘心如此，当我攥紧手掌，回忆着那柔软的触感和残存的温度时，我怎能甘心？

其实在我对你说的最后那句话里，终将离开应该是“你们”，可是我不愿第一个向我伸出手的你也如此，所以我说了“他们”。

我重复播放着关于你的所有画面，从无忧无虑的童年，到欢乐肆意的少年，再到战火纷飞的青年那条充满阳光的回廊化为硝烟弥漫的废墟，少女披肩的长发被高高束起，飘扬的裙摆沾满鲜血，终跌落在累累的白骨之下。

每当我看到画面中出现那个男人时，都会有陌生的情绪从胸膛中翻涌而上，我想我开始嫉妒他了，不仅嫉妒他曾与你共度的欢乐时光，也嫉妒在你离开后他至少还能抱着一具躯壳流泪，而我却只能两手空空，徒留怅惘。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用手指以熟悉的既定方式拨动画面，像开启了一个隐蔽的开关般，画面中那些已经播放过的剧集统统开始向前倒带，被略过的画面都在一瞬间变得灰暗模糊，融解在时间的逆流中。

“咦？我怎么又回到这里了？”第二次，你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显然承袭了之前在这里的记忆。

“怎么回事？又是这里”第三次，你的表情中的疑惑更深。

“为什么又是这里？”第四次，你开始有些无措慌张。

“为什么!我不要再回到这里了！是不是你搞的鬼？！”数不清多少次后，你的理智开始崩溃，歇斯底里起来。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不停重复倒带，修改情节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千千万万次的循环轮回后，终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直到她的身影越发黯淡虚幻，我才猛然惊醒——没有人的轮回是无限的，我的机会不多了。

很可惜我到最后也没能成功，随着最后一次机会用尽，属于你的那些画面骤然停止，像被封存在琥珀中，再也无法为我所左右。

你的身影再度变得虚幻，脸上的表情麻木而扭曲，我冲上前去，伸出手，想再一次触碰到那份温暖，那些由你化作的光点却纷纷从我的指尖滑走，如同穿过那些分崩离析的画面般，留给我的只有虚无和无尽的黑暗。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在那之后又不知道独自经历了多少岁月，又有许多人来到过这里，我一直在暗中默默观察，也尝试着改写过很多人的结局，我试图从他们中再度找寻到你的身影，即便很清楚这是妄想。

在每一次找寻和失望后，我都会更加深刻地温习一遍你已离开的事实，即便不愿相信你的灵魂早已散作漫天浮动的萤火，我还是准备了一个玻璃瓶将她们尽数捕捉。

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什么也不能，除了不停的追寻和无尽的等待，毕竟我的的执着是杀死你的刀，在无数个痛苦到无法自抑的时刻，我多希望能用那把刀划开我的脖颈，好用我暗淡的血来偿还犯下的罪孽，或许这样就能去往那个有你的世界。

“你是明不起来的清晨，你是夜不下去的黄昏。”

我就是倚靠这份早已遥远的温暖，熬到了那个属于我的时间节点，当那些光点消散在她眉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一开始我也不敢确信，看着如此相似的灵魂，只觉得熟悉而恍惚，直到那些被我珍藏的剧集为她所改写，重新变得鲜活起来，希望又在心中重新燃起。

只是这一次需要更加谨慎，创造一个相同的皮囊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当我把手掌覆在她的额头，试图去改写她的记忆，她总会抬起头，用小鹿般的无辜的眼神望向我，这时我总会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慌，可比起那些累积起来的思念和渴望，其它的一切都显得太过微不足道。

我会改写所有招致悲剧的细节，并跳过那些过于残忍的剧情，替她承受一切的痛苦和伤害，每当我因此受到惩罚时，她总会紧紧抱住我，多么温暖而煎熬的刑罚，我把这一切都当作赎罪，对你，也对她。

看着逐渐消失不见的她和愈发接近的你，我终是无法自拔。

还好最后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朝思暮想的鸟儿终于飞入了我的怀中，舍弃了原本沉重的皮囊，洁白的灵魂同夏夜星空下的满天萤光融为一体，我拥住她，就像拥住了初见时的你，又像把所有闪烁的光芒都拥入了怀中。

愿我们都沉溺在这场精心编织的戏剧中不要醒来，祝你，也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