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光聚在此处有什么用？都散了吧，珍哥儿有他媳妇照看也妥帖。”
贾母看着一屋子黑压压的人群，又看了看一旁的贾宝玉，正萎靡不振的耷拉着脑袋，知道他是不乐意在此处多待，便遣散了众人。
一大家子人物听了老祖宗发话，都长吁了一口气，也都告罪四散开。
一时间，只剩了寥寥几人。
等人儿都走得差不多了，贾宝玉一下子高兴起来，他老早就见了贾絮儿了，这个妹妹他还不怎么熟悉，上回来，还不曾搭上什么话。
但只单单瞧着模样，便知道是个极其清俊的妹妹，他如何能忍住不犯老毛病？便要伸手去拉扯她：
“好妹妹，这儿太闷了，我同你去后头玩罢？正巧我得了个好东西，下晌午要叫宝姐姐她们一起看的。”
贾絮儿正坐在一旁思考着尤氏的状态奇怪的事儿，听了有人喊她，抬起头来一看，不免十分无奈。
得，她这是招惹了个魔星！
放平日里，这等熊孩子她也不想理睬的，何况她还有正经事儿。
但碍于面子，贾絮儿还是十分“和蔼”的说道：“宝二哥哥，谢过你的好意，只是今日来探望珍大哥哥，我有些伤神，身上懒懒的，只怕要扫了你的性质，改日罢，改日子我定然来找姊妹们顽。”絮儿眼珠子一转，又笑道：“自上回来，我还没问过二哥哥身边的袭人姐姐如何了？病是不是好了些？我那一日也是着急，下回来，我也顺带去瞧瞧她。”
宝玉虽然十分失望絮儿不肯和他去，但听絮儿语声婉转，面若娇花，巧笑嫣然，自有一股明丽清柔的风情，又答应了他下回来的，哪里还管的了旁的，顿时喜不自胜，只有拼命点头的份。
“那妹妹可一定要来，我定然扫榻以待的。”
“……”贾絮儿脸上的假笑差点都绷不住，嘴角抽了抽。
扫榻以待这话也是能说出来的？
倒是一旁的王夫人听了絮儿柔中带刺的话语，不禁皱了皱眉头，只遣声道：“宝玉，你宝姐姐今日也说身上不大好，你去看过了没有？”
不愧是亲妈，知道儿子的脾性，只一句话，便把宝玉的注意力又转移开去，宝玉才听了，就急切起来，嚷嚷着要去探视宝姐姐。
见宝玉要走，贾母同二位夫人也不再坐着，也都起身和尤氏告辞。
等出了屋子，王夫人才一把拽过宝玉，只搂着他冷声道：“你也瞧瞧人家如何嫌你，你倒是上赶着去讨好人家！”
宝玉哪里知道絮儿是有意提起袭人来挤兑他？只笑嘻嘻的道：“母亲说差了，絮儿妹妹这般好人品，我瞧着是真心的想去探望袭人呢！”
一旁贾母听了，也不免皱眉，她倒不是觉得宝玉上赶着，只是见不得王夫人如此责骂宝玉：“袭人不过是个姨娘，宝玉别太用心了，失了体面。”
宝玉虽然连声称是，可到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如今他正和袭人好的蜜里调油，哪里就管的上这些？
……
宁府正厅。
等贾母等人也都走了，絮儿才松了口气，又扯了扯母亲孟氏的衣袖：“阿娘，累坏我了。”
孟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只笑道：“你这个没把门的葫芦，没瞧见你婶娘变颜变色的？非得提起你二哥哥的身边人！”
絮儿当然是故意的，袭人虽然被王夫人和贾母保了下来，但到底名声已经在外头传开了，现下谁都知道袭人姨娘的身份。
主母没进门就先纳了妾，还是流过孩子的，到底不讲究，私下里也对宝玉的名声议论纷纷。
絮儿当众提起，也难怪王夫人不喜。
只有贾放在一旁冷哼一声：“小小年纪，这般道德败坏，成何体统！”
“……”
好吧，宝玉纳妾一事，孟氏虽说不喜，但也只能斥责一句没有大家教养，可贾放眼里，贾宝玉简直就是个色中饿狼，有辱家风的那种！
孟氏听他发脾气，便暗中给贾放使眼色。
今日是为着贾珍猝然昏倒而来，怎的又扯了别人？
贾放还好会意，这才闭口不再说道宝玉的事儿。
……
一旁的尤氏倒是不觉有甚，只听见絮儿喊累，急忙叫了小丫头去泡了茶水来，又捏了帕子，只做忧愁装，道：“真是叫叔叔婶婶还有妹子费心了……大爷若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如何是好哟！”
说着，便又要哭起来。
孟氏见了她这般，也不禁头疼，只道：“行了，这儿没旁人，你也别做那一套了。我且问你，你家爷们到底是怎么了？”
尤氏知道铁定躲不了这一回盘问，只看了贾放和孟氏一眼，有些嚅嗫：“叔叔婶婶不知，我们家大爷这些日子里只顾着跟家里头的姬妾玩闹，谁知、谁知今日那小妾不知哪里惹恼了大爷，大爷一生气，便直挺挺的昏死过去……”
“叔叔婶婶，我已经把那贱人捆了起来，如今还在厢房关着！若是爷真有甚么好歹，我一定把她发卖了才算！”
尤氏一番哭诉，却把责任全推给了那个小妾，只字不提她同贾珍吵架一事。
贾放听了尤氏的诉说，心里头也信了大半。
贾珍是何等贪财好色，家里头谁都知道，能发作在小妾肚皮上，也是合情合理。
正要安抚她一两句，贾絮儿却拖着腮问：“珍大嫂嫂，小妹有个问题想问一句。”
“大哥哥平日里也有这般症状么？即便是中风发作，也该早有征兆……”
“我方才瞧见大哥哥的模样，面色铁青，眼周黑沉，印堂发黑，正是阴虚风动之症，只是他双颊还略带紫……大夫如何说的？能否说给我听听？”
絮儿虽然各项技艺都不娴熟，可唯一只一点好，就是爱看各种书。
除了那四书五经等正经文书，她都爱看，医书也同理。
她这些年还颇能看个风寒风热的，用孟氏的话来说，就是“江湖游方郎中”，只负责看病，不负责看好。
故此，她方才见了贾珍的模样，也还颇为惊奇，便仔细问了问。
谁知尤氏听了絮儿这几句无心话，心里头一时有鬼，只觉手脚发软，一时连茶盏都没能握住——
“嘭”的一声，摔了茶盏，只把那热茶汤撒了一身。
一旁的小丫鬟见状，便急急上来给她擦拭。
尤氏却一把推开她，也不觉身上烫着了，只双唇苍白，身子一软便半瘫在地上。
“叔、叔婶婶，我、我不是真心的！我不是！”
……
贾放和孟氏夫妻二人对视一眼。
孟氏心中千回百转，立马就有了主意，扭头笑着对絮儿说：“絮姐儿还不扶你大嫂嫂起来，怎的摔了个茶杯吓成这样？”
又对一旁尤氏的丫头笑道：“你是你们奶奶的丫头吧？你奶奶身上湿了，还不快去替她寻了干净衣裳来？”
絮儿会意，也只站起身来扶起尤氏，后者战战兢兢的坐回了椅子上，惨白一笑：“银蝶儿，听四太太的话，去帮我找衣裳来，没我的嘱咐，任何人不许进屋来！”
……
遣退了所有人，尤氏还亲自去查看了各处都不曾有听墙角的人，这才回过头，噗通一声，跪倒在贾放夫妻二人面前。
“……叔叔婶婶，都是侄媳妇的不是！我单想着叫、叫老爷能一心只扑在女人身上，这样也不必日日来寻我的不是……可、可谁知……谁知那药竟如此厉害！左右不过吃了两年、就就这样了……”
尤氏见瞒不过去，只把事儿和盘托出。
原来那辰光，尤氏日日被贾珍打骂，只受气又无人给她撑腰，一时气不过，生出邪念，只想着把贾珍弄死。
可一夜夫妻百日恩，尤氏又是个性子绵软的，并不敢真下手。
刚巧那阵子是贾敬生辰，她公爹贾敬整日只在道观，并不回家来，但寿宴却要照旧的，她又亲自去道观给贾敬磕头，正碰见小道士给贾敬送去刚下来的仙丹。
尤氏只听那仙丹是个稀罕物，若是旁人没福气，吃了便要升仙。道观里的道士，多半都吃这个。
她心里便起了心思。
这仙药都是名贵药材做的，吃了一时确实有壮阳之效，可是日积月累的，便渐渐虚了，到时候不死也要绝后。
若是叫贾珍也吃这个就好了。
人一旦生出此等心思，便再也止不住。
于是尤氏便一手策划了小悦当二房奶奶的事件，只哄骗了贾珍日日玩闹。
贾珍年过四十，于床笫之上已渐渐力不从心，更需得助兴之药。
美人在前，便是毒药，贾珍也肯吃了的，何况是这等药物？
如此一来，尤氏便借着几位姬妾，哄骗贾珍吃了二年的仙丹。
……
贾絮儿都在一旁听得惊奇又后怕。
惊的是她原以为尤氏一向懦弱，母亲孟氏三番五次的教导她要自立，也是烂泥扶不上墙。
到底是娘家势弱，女人嫁来没个底气，再如何也硬气不了。
她且还记得原书里，尤氏为着笼络贾珍父子，是把两个妹妹都送了出去的。
谁知这辈子竟能做出下毒这等惊天大事来，真是叫人可叹：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怕的是尤氏这般不仔细，万一以后有谁看出了端倪，谋害亲夫这等罪名，只怕尤氏免不了一顿牢狱之灾。
不过事已至此，贾絮儿倒是不觉得尤氏做错了什么。
她不是那一等一的良善之辈，像贾珍这等烂人，难不成要把尤氏磋磨致死千万不可反抗，才叫对么？
想到此处，贾絮儿再想起贾珍的躺在床榻上的惨状，竟一时觉得解气。
贾放夫妻二人听了，也是一时无语。
整个厅堂顿时静悄悄，只有尤氏低声的啜泣声。
……
孟氏是女人，自然更能明白女人的不易之处。
她虽不赞同尤氏做法的偏激之处，可也不能违心说出不该如此的话来。
只叹了口气，问：“你可知道，若是你家爷真活不成了，又被人觉察出蹊跷，难不成要一命偿一命？”
尤氏哪里受得了这句话的惊吓，顿时抖的更厉害，只嘴上却依旧不肯松：“婶婶不知我原先过得甚么日子，哪里是过日子，竟是受苦来了！若真这么着，还不如跟那老骚货一同死了算了！若我非得入了第十七层地狱，他也得去十八层！”
一时声泪俱下，句句带血。
贾放是官，更是长辈。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这会儿脑袋也乱的很。
正不知如何开口，就有脚步声在外头匆匆响起。
“是谁？”贾放厉声喝道。
这等阴私，在没有水落石出前，他不能叫人听去一嘴。
好在只是个小厮，在外头惊声呼叫：“奶奶！大爷醒了！大爷醒了！”
尤氏哭嚎一声，立刻扑了去看。
……
贾珍能醒，絮儿还真是不曾想过。
先前看这个架势，她还以为不过几日就得吃席。
谁知那郎中一副大定风汤下去，贾珍竟还能醒来，可真是叫人稀奇。
尤氏虽然心狠手辣，这会儿受了惊吓，也觉有些愧对，还真就伏在贾珍榻前哭的伤心欲绝。
贾絮儿挤在母亲身后看去，见贾珍虽然面色好转，却唇齿歪斜，右侧的眼皮子都合不上，只耷拉着半边眼皮，露了半个浑浊的眼珠子；
贾放问了他二句话，贾珍也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珠子，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再看去，右侧的唇角正喇开一个口，任凭贾珍如何使劲，也合不上，反倒是叫那庞臭的口涎流了一脸皮，浸润了身上盖着的华贵锦缎被子。
好在贾珍左手还尚有一丝气力，只颤巍巍的举起来，摆弄了一下毫无气力的右手，想借着左手的气力去伸手超前抓什么，谁知他右侧身子已然全无气力，半点都使唤不上。
试了三五次，终究还是颓然无功。
贾珍“哼哼”两声，只得闭上了一只眼。
一颗老泪从眼角划过，平日里再如何保养的细嫩到底也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眼角的沟沟壑壑被那一滴老泪填平，就好似滑稽戏一般叫人觉得甚是可笑。
终于，还是认命的再次艰难的举起左手，扯了尤氏的衣领。
贾珍连舌头都控制不住，只囫囵吞的不知念叨着甚么。
尤氏凑过耳去，只听贾珍“嗬嗬”了半日，终于听出了个大概——
“水……水……”
贾珍彻底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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