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疯子

入夜，盛京安宁，一骑枣红马踢踏着脚步奔跑在街道上。

那是林斌。

接斐如患口谕后，他只于轿下急急留了一封书信于京中妻儿，随即换马，星夜启程，直奔河西。

马到城门，门闭不开。

林斌方欲叩门出城，一侧角门里突然探出一个脑袋：“大人，随我来。”

林斌不疑有他，下马牵绳，跟着此人，预备从角门之外的暗道出去。

然，暗道狭窄，不及深入，马却开始嘶鸣。

这是传口谕那人带来的马，其貌不扬，但出自斐府，林斌当即心下一惊。

不及再做出反应，面前引路小斯忽地拽住一根极隐蔽的绳索，双脚在暗道两侧墙壁上猛蹬，人就倏倏然朝上行去，退得很快。

身后一声闷响，林斌回头，暗道入口已被人堵死。

他已觉不妙。

面前又忽的砰然一声，马扬起上身，扯住牵缰的林斌退开半步，面前就砸下了先前朝上逃去的小斯。

头朝下，鲜血漫地红。

死死拽在手中的绳索被利器割断，断在最后一截处。

林斌抬头，目光里落入寒芒数十点。

有人，居高临下，动了弓|弩。

林斌眉头微皱，下意识推了马朝入口退，但其实他和马都心知肚明，这并无大用。

只绝境之中，马未惊慌，人不错乱，竟有一种难得的默契……

下一瞬，风声变，扬起马鬃扑向了眼。

林斌按住飞扬马鬃瞧去时，只见暗道入口厚门上不知何时透开小小洞眼无数。

之后，叮叮当当，林斌再回头，就见寒芒百十点上都接了坚硬暗器。

他蹲身，从掉落的箭头上将暗器取下，当即大骇，那是……碎小的石子儿，随处可见，颗颗分明。

捍死箭尖，用力扣下时，化做齑粉。

头顶瞧不分明处，随即有人倒地之声，声音干脆利落，不带多余声响。

几点沁凉落下，林斌伸手一抹，竟是血红。

堵住暗道入口的厚门也是那刻轰然一声散开。

林斌扶马站起，紧紧攥住缰绳，将额抵在马脖之上。

下一刻，暗道外翻身上马，朝着已为他打开的城门绝尘而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到交手的双方，但：

此路凶险。

他已知晓。

山水漫漫。

唯报初心……

林斌驰马远去，一双手合上城门。

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只几点血红颇为惹眼。

城门洞开的最后一丝寒风就扑到了一名破衣烂衫的老乞丐身上。

那是沈疯子，行事疯癫无度，毫无常理，是盛京出了名的老丐。

沈疯子凌乱着发，披着遮不住臀的破毯，一手攥紧毯子往脖子上提拉，一手挠着后臀虱子叮咬处。

城门高阔，那人力气不小，独自一人毫不费力就能将城门闭合。

先前打斗之下，其他丐儿早已逃之夭夭，唯沈疯子借着四下无人壮着胆子瞧个稀奇。

因此，那人回身，明朗的一张脸就同沈疯子对了个正着。

似是微微惊讶，带些诧异，却并不阴狠，反手怀中一掏，很江湖气地抛了几颗散碎东西给沈疯子：“老伯，早些歇息。”

沈疯子双手去接，竟是几颗胡豆子，内里还搀了几颗瓜子。

不过，胡豆子只是胡豆子，瓜子却是金瓜子。

沈疯子忙不迭合拢双手拽了险些落地的破毯子别上来朝人展开掌心：“公子！金瓜子也都给我？”

那人看沈疯子如此不循常理，倒先自笑了一笑，点头。

那一笑，愈发散了温暖。

沈疯子便被那笑晃了眼。

如今近距离站着，沈疯子忽然觉得此人很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但此地不宜久留，当下拖了那人避入自己平日栖身的破庙，从火炉上倒了杯水递过去。

然而，水杯递过去，风忽然卷起柴火细灰，眯了沈疯子的眼。

再睁开时，眼前已经没了那人。

只水杯平稳落地，不洒出一滴。

沈疯子看看破口的水杯，感受着先前那人手的微凉，再掏出怀中的胡豆金瓜子，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这是，”他摸着鼻子，回想那人忽然如烟一般消散的凭空消失，“遇到神仙了？”

却又摇头，一身游侠气，倒不像神仙，而且神仙又怎会施舍于他这疯人。

然而，抬头看到破庙中泥塑开裂的菩萨那刻，他猛然大惊：“这人……不就是斐相？”

“陛下。”

金銮殿上，斐如患照旧跪下行礼，他入得殿门那刻，声音已经退下。

斐如蔺先前在声音那儿得了几点不痛快，此时，笑得愈发殷勤：“皇兄今日大喜，为弟却孤枕难眠，是以贸然请皇兄入宫，陪做弟弟的喝上两杯可好？”

斐如患抬头，对上斐如蔺鹰隼似的一双笑眼，又瞧见翠蓝的小瓶，心下已经明白。

随即低垂了眉目，口中答了一声好时，脑海中闪过苏晚晚同他画的那张小画……

玉可儿醒来有一会儿了，她盯着面前满山满谷的东西生出了富婆般的惆怅。

当然，这是第三者视角，来自系统。

系统看不透这丫头的心思，因此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优良作风。

“系统，”然而，玉可儿向来擅长洞察人心，系统也不例外，“你怎么不说话？”

【宿主需要系统为您清点物资吗？】系统试着挑换话题，【东西可不少。】

玉可儿翻身而起，盘腿坐定：“我这算是被人摆了一道了吧？”

系统：【……】

“哦不，”玉可儿眼底亮晶晶，立起两根手指，“是两道。”

因着天赋异禀，在梦里，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可偏偏，绑定这个劳什子梦境成真系统后，进了斐如患梦境两次，两次都算得上平稳安定，却在结尾被人反杀。

被个七八岁的娃娃反杀，她还要不要面子了啊！

【宿主，您很厉害，不用怀疑！】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系统觉得自己答得很棒棒。

“我很厉害我不知道？”玉可儿却不买账，“还用你说？！”

【……】

系统好难，系统不说。

“那人……”玉可儿语气弱了几分，“死了？”

【谁？】系统没跟上。

“游侠。”

【……】系统试图科普，【宿主，那只是个梦，结束了就结束了。】

“是吗？”玉可儿凝眸，“那为什么面前从斐狗那儿抢来的东西都在？”

【东西是东西，】系统试图进一步解释，【人是人。】

“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宿主！】

玉可儿当然知道其中的不同，只是，她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对。

恰时，面前高耸物资后方传来几声呓语。

玉可儿眸色一沉，起身朝着声音而去。

末了，是一老头，蜷在地上睡着，还没醒，全身衣物脏污到辨不出先前模样。

玉可儿看了并不认识，先前也没在野人队伍里见过这样一号人，只道荒原又来新客，拎起老头后脖颈就要朝外扔。

毕竟规矩就是规矩，在这荒原上，破庙是属于她独有的不动产。

然而，也是手拎起对方后脖颈子那刻，一种熟悉感涌入，玉可儿福至心灵，忽然放下老头，围着面前顶天的物资研究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兴许是小斐梦境中阔开了他那黑不溜秋的石室，破庙也因此得以扩建，深广扩开不下十丈，大抵只因为她从小斐那儿搜刮来的物资实在太多，堆得顶了梁，醒来一时竟然没有发觉。

然而，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破庙之中的物资，全都只来源于小斐的石室。

也就是说，魇城属于她的那一半宝藏还不在此列。

那么，那些东西去哪儿了？

不过，那时，玉可儿没想这个，她想到的只是……这老头，哪里来的？

细细在心中将梦中过往走过一遍，玉可儿的唇就咧开来，笑得欢喜。

“你说，”她在脑海中同系统道，“东西是东西，人是人，那么，怪蛇拖出梦境怎么变了个老头？”

【……】系统懵逼，觉得这题超纲，但还是如同学渣一般试图跟上，【宿主您确定这是那条怪蛇？】

玉可儿便又在老头身侧蹲下，细细去瞧那人：“先前说要带一条回来试试能不能吃，别的东西都还在，就大蛇没了，你说，这人不是蛇变的，还是什么？”

【可，蛇怎么能变人呢？】系统看起来比玉可儿还像个正常人，脑回路那叫一个简单直接。

“所以，如果游侠没死，你觉得他会在哪儿？”

【……宿主，上一个问题您还没回答我。】学渣表示心很累。

玉可儿便不吭声了，饶有兴趣地伸脚踢了踢老头。

老头一脸褶，也是脏污不堪，看不出半点原有模样，睡梦里看来也不安稳，磨牙切齿呓语不断。

“认识吗？”玉可儿问系统。

系统摇头。

玉可儿便加了力道，一脚下去踢在老头的软肋上，这一下，老头醒了。

醒来一瞬，睁眼看见玉可儿蹲在自己眼前，嗷一声叫着抱头就跑。

连撞了几个跟头之后，终于又跑回玉可儿面前。

“认识啊？”玉可儿愈发感兴趣了，看来老头还有先前记忆，记得她，“能说话么？”

老头抱头一步步后撤蹲进物资中，把三面都给塞实，似乎有了点安全感，然而一抬头面前五步开外就是玉可儿，那点子微末的安全感便全散了。

“姑奶奶，”他说，“我没干过坏事！吃我要遭天谴的！”

“哦？”玉可儿彻底乐了，“记得还挺清楚，那我问你，你是谁？先前怎么会是怪蛇模样？待在那地方多久了？那里又是个什么地方？”

“……”

老头语塞，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很快找到了门。

随即，老头抱头的手从头顶扯过一袋子稻子，稻子哗啦啦倾泻而下那瞬，老头龙腾虎跃，一个鹞子翻身跑没影了。

老头动作那刻，玉可儿早已后撤三步跳得远了。

【不追？】系统不解。

“让他跑！”玉可儿不慌不忙走向门口，“跑得出去算我输！”

眼前目光尽头，老头跑出手刀残影，尘灰滚滚一路而去，在荒原里分外显眼。

玉可儿双手抱胸依在破庙门框上看了片刻，风轻轻吹来，带些惬意，四周也很是安静……

可……好像不应该这么安静才对……

“系统！”玉可儿突然喝道，“野人呢？跑哪儿去了？！”

随即，不等系统作答，玉可儿跌脚骂道：“大意了大意了！这么说真能出去，不行，得追！！！”

于是，第二道尘灰滚滚里，玉可儿朝着老头的方向飞奔而去。

然而，下一瞬，九十度一个拐角突然刹停在荒原之上。

目光尽头，突然多了恢宏的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