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游鲸

殷楚楚突然想到她对秋知意产生印象的那一天，同样是云舟，同样是大笑，她不由得后退几步。

正欲继续后退，她却顿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后退。

“修星树，大师姐昏迷了一年了，你现在才想起来问她的身体如何不过咫尺的距离，你这一年间可有一次是因为愧疚想到大师姐的？”

修星树被问得哑口无言，愧疚感不断升腾，他不由得握住了腰侧的璇玑剑。

“我，我有。”他的声音嗫嚅道，反而像是无力的狡辩。

“修星树你可有回去看过你的兄长你这一年间也并无什么任务吧。”秋知意并不继续在这种主观问题上多做讨论，她转而开启了另一个问题。

没有。

修星树不由得低下头来，连回话的勇气都无。

“如果可以，”修星树的声音含糊，突然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神灼灼地看着秋知意，声音变得清晰又嘹亮，“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不要这把剑，也想要大师姐好好的！”

“哦”秋知意转过身来，终于给了修星树一个眼神，“那你把剑还给大师姐吧，我暂时替她保管，这次回去她应该醒得过来，时机刚刚好。”

修星树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发展，他的手握住璇玑剑的剑柄，是下意识地不愿放手。

秋知意看到修星树抓紧璇玑的手，嗤笑一声:“废物、孬种、鲁莽、天真、蠢、懦弱、伪善、忘恩负义、自私自利、自以为是、夸夸其谈，修星树，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优点你有什么值得殷神悦冒着这么大的险为你取剑？你配吗？”

殷楚楚突然抬头，她看向修星树，不由得在心中问自己:对啊，他有什么优点？我喜欢的是那天为我出头的人还是孤立无援时被维护的感觉？若那天挡在我身前的是其他人甚至是一头猪，那我也会喜欢吗？

殷楚楚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对修星树的滤镜骤然消退。

修星树脸色涨红，他低头，接触剑柄的手松开又握紧，被磨出红痕。

他咬咬牙，被激得想要解开璇玑，寒意袭来，玄铁扇毫不留情地擦过他的脖颈，血液呈细线流下，修星树被吓得愣在原地。

“不要拿大师姐做你度过无用愧疚的出口的筏子，废物。”

谢涯知慢慢抽出他的逍遥游，面色冷凝，只有桃花眼眼尾晕染开来的红色才能看出他的愤怒。

“我和师妹好好地在担心大师姐，用得着你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废物在这里散发你多余的迟来的愧疚吗？学不会闭嘴那就不用说话了。”

玄铁扇飞回谢涯知的手中，被他顺手别在脑后的发丝里，一声鹰啸响彻天空，逍遥游被彻底抽出。

修星树到底稚嫩，并未经历过什么挫折，他被谢涯知毫不掩饰的杀意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动起来，动起来，动起来！

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修星树的大脑如同唢呐鸣笛般不断强调着危机将至，他的身体却脱离了魂魄的掌控。

云翳擦了擦嘴角粘着的点心屑，他看了一眼谢涯知。

只这淡淡的一眼，谢涯知仿若置身无垠的平静的蓝色海洋中，情绪尽数涌入海洋被海洋的平静同化，他的思绪不断下坠，没有终止。

他晕了过去。

秋知意相信云翳并不会害他们，便任由谢涯知失去意识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趴在桌子上。

云翳似是嫌弃修星树影响他进食，看了一眼，嘴角孩子气地撇了撇嘴角:“再有下次就杀了你。”

云翳的神色并不认真，身上一丝杀气也无，反而像是小孩子在不走心地闹脾气。

但殷楚楚却知道云翳并非开玩笑，其他弟子会因为云翳的外貌轻视他，殷楚楚吃过这方面的亏绝对不会。

她早已学会不过分高看自己也不过分贬低他人。

到底是曾经帮助过她的男孩子，虽然如今她的喜欢已经戏剧化地迅速苍老风化，但曾经的少女情怀也算美好。

殷楚楚于心不忍，她按着修星树依旧愣住的头猛地鞠躬道歉:“对不起，下次绝对不会了！”

随后在潜力的激发下，连拖带拽地飞速消失在了甲板上。

云翳成功威胁到了人，作为师兄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膨胀，他嘴角带笑，继续双手捧着糕点，松鼠一般地开啃。

云舟的行进速度并不算快，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悠闲，宗门大比在十日后才正式开始，即使提前到浮梦岛也不过各宗门彼此寒暄。

谢涯知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无人叫醒他。

秋知意深知谢涯知在殷神悦昏迷这一年翻遍了古籍，从未睡过一次好觉。修真之人虽不用睡觉，但精神上的疲惫却会一直存在，云翳此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插手反倒让他好好休息了一下。

朱雾用韶清秋特供的陶瓮早已酿好，秋知意应景地替换之前的青丝雪。

谢涯知闻着烈酒的味道醒了过来，无比清醒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着远方赤金色翻滚的云霞，身上也被镀上了一层温暖朦胧的金边。

云翳好奇地用崭新的筷子点了点酒水送入口中，被辣得整张脸都皱巴巴的。

夕阳上一处黑点渐近。

秋知意凝神细看，发现是一个形状奇特的鲸状云舟，似是用黑色木片制成，有青苔攀岩其上，透着历史悠久的气息。

“游鲸？”她迟疑道。

秋知意的修真界历史算不上特别广博，毕竟她的认知大多来自前世，而前世能供她阅读的书籍到底级别不够。但与一般人相比还是绰绰有余。

她曾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有关游鲸的简短介绍，只有短短四行：

游鲸（已灭绝）

性温和，极擅空间之道，擅隐匿，天赋各异；

幼年期极长，成年大乘以上；

于七千年前全部灭绝。

在她手指点上“游鲸”二字的时候，展开的书页上光点汇聚成流光溢彩的鲸鱼模样，各色半透明的鲸鱼在云间摆尾，尾鳍修长飘逸又朦胧，如同流动的彩虹。游鲸的此起彼伏的声音空灵、圣洁，仿若云间仙人奏乐。

是很十分梦幻的物种，否则秋知意不会记到现在，更不会在两者完全不相似的情况下脱口而出。

谢涯知听到秋知意的低语，他循着视线望去，看着渐近的鲸状云舟。

“游鲸？”

秋知意点点头，手心翻转，灵气在她的手中描绘成各色游鲸的形状。

云翳悄咪咪瞄了一眼，随后撇撇嘴继续干饭。

“游鲸”渐近，划破经过的云朵，留下一长条赤金色的尾巴，万剑宗云舟上的防护罩显露出万剑宗宗门标志的形状，是提醒也是威慑。

与之相对的，“游鲸”在即将撞到防护罩的时候迅速停止前进，连减速都没有。在普遍笨重又华丽的云舟中，“游鲸”显得过分灵活又格外朴素。

秋知意看着“游鲸”的近乎炫耀的举止，对于来者何人顿时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游鲸”上出现了显示鬼阁身份的面具图案。

一位上半张脸覆盖着金色面具的白发少女走上前来，她轻轻摸了摸游鲸的头，秋知意诧异地发现游鲸眨了眨眼睛，发出一声空灵的长鸣。

白发少女的声音清脆甚至雀跃，却带着奇异的生疏感。

这种生疏感并非说话的发音，而是感情，仿若无法将语气与相应的感情对应。

白发少女头发分为两层，外层是妹妹头，外层靠近内层的头发是红色，另一层白发从外层短发下探出，被尽数用红色宝石链条束在脑后；她穿着红白鲛纱制成的劲装，脚踩白色皮靴。

秋知意强行咽下见到白发少女的惊愕，无数线索在她脑海中串成一条线又迅速崩散。

白发少女对她拱手，出示属于自己的身份令牌，声音仿若从天边传来:“我是星移，鬼阁宗主的二弟子，鬼阁此次派我前来参加宗门大比，不知可否同意一同前行”

云翳走上前来把秋知意扒到一边，他并未问连石青的建议，而是尽量板正身体，用稚嫩的声音威严颔首:“可。”

云翳向来如此，大抵是小孩面貌的原因，更注重所谓的“威严”，比如喜欢被人喊“师兄”，在这个时候想要出风头也是正常。也因此，新奇打量游鲸的谢涯知和瞳孔地震的秋知意都没发现异样。

星移，若秋知意没有记错的话，前世是百工魔尊的死傀，星移虽肉身已死，魂魄仍存，保留着生前的性格，只是没有作为生物的感情，百工一生都致力于恢复星移的感情，大抵这些感情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秋知意也曾帮着留意过，不过天道让她分身乏术，后来不得不提前飞升，此事也就作罢。

不过，前世也并无鬼阁存在，更是不曾听说过倚白此人，今生故人有所改变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星移说着，摘下脸上的面具，她的整个人都仿若白雪堆砌，脸色惨白，雪肤花貌，红眸欲滴，下眼角有红蓝相间的宝石连成一线勾勒出眼型。

修真界并不是没有功法特殊导致头发、瞳孔颜色改变的例子，对于星移的特殊无人质疑。

“请问道友，道友所乘的是游鲸吗？”秋知意好奇地问道。

星移听到她的问话，大抵是听过倚白的描述，对她友善颔首，她蹲下身，轻抚游鲸的额头。

“对，她早已死去，只是魂魄仍不愿离去，师尊便用秘法将她留在此世，想来今日可以释怀了。”

星移看向云翳，她歪歪头，语气不带一丝起浮地问：“要过来吗？游鲸族的少主。”

谢涯知并未在此时起哄，他和秋知意看着犹豫的云翳，深知近乡情更怯时需要有人推一把，他们伸出手，将云翳推上前几步。

笑道：“去吧，师兄。”

云翳犹豫地迈出一步，然后是疾走，然后是小跑，他踏空飞到了游鲸头上。

他低下头，与游鲸头抵着头，早已死去的游鲸阖上的疲惫的眼，眼中有泪水浸出。

一声空灵的长鸣响彻云霄，远比古书中的记载更加震撼人心。

游鲸的身上逐渐被纯白色的光笼罩，白色的光逐渐缩成一个小点，在空中游荡。

云翳的身上不断涌现出各色小点，围绕他转了数圈后又相互追逐着散落在这片夕阳中。

“呜——”

云翳的鸣叫声响起，在云层中打闹的光点化为生前的游鲸模样。

“呜——”

“呜——”

“呜——”

游鲸的回应此起彼伏地响起。

这是千年前一整个种族对唯一留存于世的幼崽的祝愿与愧疚。

流光溢彩的各色游鲸被夕阳披上了一层暖色的光衣，随着游鲸的游动不断变幻着朦胧的色彩，美轮美奂。

然后夕阳落下，光点逐渐回到云翳的体内，最后在逐渐升起的夜色中，白色的光点从云翳的眉心注入。

“这是？”

秋知意望着远方的夜幕，声音缥缈：“这是一整个种族的灵魂和未被诅咒的怨恨。”

云翳的身形拉长，身周笼罩着浅蓝色的光晕，光晕中蓝发蓝眼的成年男子轻轻摸了摸星移的头，声音与徐徐的晚风融为一体，极尽温柔：“这是我族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