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苏格兰线/后日谈1

十一月底,已经开始入冬的日子，树木大多已经枯黄，即使四季常青的植物，那些叶片也都不再有夏日时的深绿色。

那种像是有阳光跃动一样漂亮的深绿,诸伏景光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了。

这是他失去爱人的第几天了？

作为公安,无止尽的工作充斥着他的生活,桌面上的台历画满了无人能看懂的圆圈,标上了很多奇怪的数字。

十月十三日,作为卧底的他背叛了自己的爱人，选择相信那枚警徽。

十一月十九日,也就是十天前，他爱的人死在了实验室里。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诸伏景光发现自己竟然很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那种像是瞬间失氧的错觉,被挤压的肺部传来无法忽视的痛苦，张嘴时茫然得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有心脏仿佛在抽搐着告诉他：你失去了什么。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黑泽遥这个人了。

一时间,他茫然到不知道该做什么比较好，但是失去她的痛苦从那一刻起死死缠绕在心脏之上,让所有的失控都被压抑在心底。

诸伏景光知道自己的手在颤抖,知道自己有些维持不住表情,但好像有另一个人替他掌管了这具身体一样，将悲伤压抑得垮落的唇角控制住,将自欺欺人的自己控制住，冷静地问道——

“是吗？她是怎么死的？”

上级看着他，半晌后微微露出赞赏的目光,回答他,“不要再关心这件事了,你的权限还不够调阅实验室的资料，诸伏警官，这是目前对你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是啊，最好的结果——她在黑暗里独自衰败腐烂，而我踩着她的血和尸体，拥有了一片光明的未来。

没有她的未来。

这就是所谓“最好的结果”。

……

强迫自己冷静地、不露破绽地面对完上级的那些「期望」，诸伏景光仔细回想，再怎么想、都想不到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接受死亡的准备的。

但其实也不难猜到吧？

黑泽遥喜欢被爱的感觉，希望有人能陪着她，满足她对情感的需求。

但她在那天对自己说了，她说，她很早就清楚，琴酒不是她的大哥，而苏格兰是为了别的目的接近她的卧底。

一面接受着满是欺骗和利用的爱意，一面又清晰地知道一切都是假的，自己没有爱人也没有亲人。

曾经面对自己的那些笑容、那双注视着自己漂亮的、会闪光的眼睛，在这些之下……又有多少从来都说不出口的悲伤和绝望呢？

而自己却沉浸于欺骗的愧疚、害怕被她发现身份、被她抛弃的不安里。

——现在，我失去她的悲伤和绝望，能和她当时的心情比较吗？

诸伏景光从忍不住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就知道是不可能的。

黑泽遥替苏格兰隐瞒了卧底的身份，用自己的生命，给一个背叛自己的人，铺了一条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

然后决绝地、把自己当成污点，从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警官先生的履历里抹除。

所谓「没有我的未来会更好」，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笑着对自己说出口的呢？

诸伏景光不知道，正如同他也不知道——

生来就在黑暗里的黑泽遥，从一开始就知道身为实验体的自己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司法的公正在个别人的利益面前绝不存在，那为什么，她却又可以天真地相信一个卧底说出口的爱意呢？

黑泽遥是天真又直白的人，也是现实又擅长伪装的人。

只是她把天真又直白的自己，特供给了一个“相信警徽”的卧底警察。

……

哈。

诸伏景光有些嘲讽地想着。

这个人啊——

作为卧底失格，喜欢上自己的目标，作为恋人失格，忽视爱人的情绪和感受、背叛爱人的信任、亲手害死爱人。

一次次承诺，一次次都是假话。

说着要拯救你，说着要保护你，最后却无能为力地、让你在实验室里无声死去。

不管是苏格兰，还是绿川光，抑或是诸伏景光……你看，黑泽小姐，这些人都是一样的丑陋，一样的无能，一样的、只会说几句空话的蠢货。

所以，被抛弃也是理所应当。

你会把自己逼到这样的地步，就是抛弃他、抛弃得太晚了。

……

在台历上的数字“29”后面，胡乱地留下一个“10”，诸伏景光站起了身。

“诸伏前辈，您忙了很久了。”

几天前分到手下的部下宫村紧张又担忧地看着他，“要不回去休息一下吧？”

他口中的诸伏前辈眉眼温和，唇角幅度不大地勾起，笑了笑，拿起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说道，“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我正要回去休息，宫村也回去休息一天吧。”

“好、好的！”宫村停顿几秒，才补上了下一句，“谢谢诸伏前辈。”

“拖着你们加班，才是我做得不对，”那双蓝色猫眼微微弯了弯，温和地露出抱歉神色，“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不辛苦，”宫村认真道，“只要看到警察手册上的樱花纹章，就觉得不辛苦了。”

“是吗？”诸伏景光忍不住笑了笑，被外套盖住的双手仿佛在微微颤抖着，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格外有前辈风范的鼓舞着对方。

“那么要时刻谨记，不要愧对于它才好。”

他沿着公安内部的办公室朝外走，步子平静，和人相遇时微笑着的表情似乎格外温和且平易近人。

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的诸伏警官，拥有一片坦途的光明未来，似乎是冉冉升起的警界之星。

但他自己知道。

他没办法再相信那枚警徽了。

所谓的司法正义会为少数人的利益而让步，执法者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比起警察，称作政客的走狗更为合适一些吧？

所以，为什么还要穿着这身警服呢？大概是因为……这是她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了吧？还是用生命作为代价而留下的啊。

以前和她一起居住的地方，因为未来医疗集团的倒闭，被一起贴上了封条。

她死前最后呆的实验室，也是以自己现在的权限不可接触的隐秘。

所以，只剩下这个了——只剩下她留给自己的“光明的未来”。

作为执法者的诸伏景光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么就把爱她的私心当做活下去的意义吧。

一步一步，走向她留给自己的未来。

一步一步，拿到所谓的「权限」，去探知她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