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坦荡

谢谦到食堂的时候，菜都已经上桌了。

孩子们单独开一桌，老远就看到桌底下腾空晃动的小腿。

人都齐了，芒果妈妈作为主持大局的人，她站起来:“小朋友们，今晚可要吃得肚饱饱，明天我们举办亲子运动会！”

孩子们性格迥异，有些端起碗筷犹如风卷残云，有些左顾右盼慢慢吞吞。豆豆却是一动不动，一点也提不起胃口。

谢谦远远地看到周茹茹在厨房里。刚才他的话，看样子她是听进去了，谁知道又能理解多少。

乐骁挨着他坐，以为他在担心豆豆的吃饭问题，说:“你也别太担心，养孩子就要撒开手任其自由生长。你看小乐吃得多起劲，以后让豆豆多跟小乐出来走走，自然会好的。”

谢谦应承一声，目光仍追随远处。

乐骁见到谢谦便是说不尽的话，没顾手上动作，将杯中的茶水打翻。

大麦茶麦香馥郁，飞溅到桌上。

乐骁拿起湿巾先为谢谦擦拭:“哎呦你别动，我会处理——服务员，快来收拾下。”

食堂和厨房只隔着一扇小窗。周茹茹探出头，她看到事故现场是在谢谦和乐骁之间。

心里咯噔一声。

她拿上几张干净的餐巾，小跑来到乐骁旁，很快擦干桌上的水，又为乐骁添上茶水。这些事做完，这场小闹剧告一段落，她按捺住不安，打算撤退。

乐骁叫住她:“地上还有些水，赶紧擦干，免得摔跤。”

周茹茹低头看去，谢谦脚边一摊水渍。

她没有多想，正要蹲下，谢谦手掌朝上将她的手臂托住：“我来吧。”

谢谦从周茹茹手里抽过餐巾，俯身钻到桌下。他压低身体，一双长腿蜷曲，在桌底狭小的空间显得无处安放。

八仙桌的一侧，只容得下两个成年男人并排坐，谢谦已经占了桌底下大半空间，她再蹲身下去并不合适。她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从她步入食堂的那一刻，喧闹声就轻了下来。

她余光瞥见妈妈一桌停止了家长里短的谈天，脖颈伸得老长。芒果妈妈假装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不知是什么表情。

周茹茹感到芒刺在背。她很想转头去看看，耳边却响起谢谦说的话。

【越是问心无愧，越要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但只要过去了就会发现，自己有多勇敢。】

她又直了直身子，目视前方，克制着什么也不去想。

乐骁心一跳，赶紧弯腰下去：“这怎么好意思，我来我来。”

说话间，谢谦已经慢慢移出桌底，掸掸裤腿。他归还餐巾的时候，看了看周茹茹，见她神情自如，没有难堪和忸怩。他微微扬起下巴，讳莫如深。

周茹茹对于这位阴晴不定的少爷，颇有敬畏，尤其是他脸上一丝一毫表情变化，都令她紧张。

她定睛打量他的神情——他好像是在，赞扬她。

于众目睽睽之中，读懂他表情传递的含义，她突然间心生欣喜，仪态更加大方起来。

周茹茹接过餐巾，看到两人身上的水痕，说：“谢先生，乐先生，你们回客房后可以先用盐水浸泡一小时，这样容易洗去茶渍。”

另一桌传来芒果妈妈的声音：“这样，你帮他们洗一下就是了。”

周茹茹转过身，对上芒果妈妈的视线：“我们没有这项服务，不过需要的话，可以联系前台问问。”

“好。”谢谦坐下，同乐骁攀谈起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周茹茹脚步轻快地离去。

确实，这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晚饭过后，孩子四处串门，整个客栈热闹得不得了。

此时食堂静悄悄，啪地一声，周茹茹打开灯，却见阿柳缩在角落里。

她吓得跳起来。

“晚饭后就看不到你，你躲这里做什么？”她拍拍心脏，喘喘。

阿柳看到周茹茹，捂着脸一声不吭地跑开。

周茹茹估计是骗她去见谢谦的事，这姑娘觉得惭愧。只见她像见了鬼一样，臂膀甩得飞快，周茹茹叉着腰笑个不停。

“刚才表现不错。”背后传来一个有磁性的声音。

周茹茹回头:“怎么是你——”

“什么怎么是你，你约了谁？”谢谦下颌微微绷起。

周茹茹秒回答:“没谁。”

她斜了斜身子，想看看他身后有无跟着人。空空的，来的就他一人。周茹茹扣起食指摸了摸鼻子，说:“今天谢谢你了，我才知道，原来，我还能这样勇敢。”

谢谦嘴角上扬:“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做到的。”

“不是的。如果没有你的那些话，面对这些嚼舌头的人，我肯定不知道怎么办。”

谢谦懒散地撩起眼皮，目光无声无息落在她身上。偌大食堂里，明黄色灯光好像在两人四周架起一道屏障，闪耀着灼灼光华。

周茹茹平静地移开视线，吐露真心话:“我知道你爱心泛滥，乐于助人。只是，下次不要再这么做了，我怕习惯了你的帮助，自己就没主意了。”

谢谦看着她，深邃眼眸不减光亮:“确实，我不可能一直帮助你。我只是希望，你能……”

他稍作停顿，在心里措辞。周茹茹听得很投入，脑袋歪歪，像个思考的小动物。

“我希望你能变得再聪明一点。”谢谦边笑边说。

周茹茹莞尔:“当然。我可是被你鼓励过的人。”

女孩虽然纤瘦，但饱满的骨相让苹果机微微露出，唇红齿白，发自内心的笑容，好像怎么看都不会腻。

周茹茹偷偷看了一眼时间:“看你们今天挺累的，还不去休息吗？”

谢谦像是明白了什么:“哦，原来是佳人有约。是跟那个陶北北？”

确实是有约。如果他说别人，周茹茹也就借机应了下来，偏偏提的是陶北北。她说:“怎么可能！”

“那行，我不打扰了。”谢谦退步。

“母老虎姐姐，我来啦！”豆豆冲了进来，速度稍快了些导致刹不住车，上半身向前倾了会儿，才维持住平衡，“爸爸，你怎么也在这，你是来帮忙的吗？”

原来周茹茹等的是豆豆。明白过来的谢谦，顿时觉得二人有猫腻:“你们约在这里做什么？”

周茹茹拼命挥手，示意豆豆别再说下去了。

然而豆豆兴致勃勃:“那个坏芒果欺负我，我们要把他明天穿的运动服，剪个大窟窿。哈哈哈——”

家委会每个孩子准备了一件印有名字的篮球服，和其他运动会需要的道具，一起放在食堂里。

谢谦眼神锐利，好似带着凌冽风声，投向周茹茹。

周茹茹大惊，她下意识护住上衣口袋。

谢谦注意到她的手，轻飘飘道:“拿出来。”

谢谦的注视下，周茹茹颤颤巍巍抽出一把水果刀。

谢谦：！！

“站好了！”

食堂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吓跑路过的孩子。

谢谦嗓音酥软，很少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看来气得不浅。

周茹茹和豆豆两人，面朝墙壁，低垂着头。

豆豆大叫：“我抗议，是芒果先说我被妈妈抛弃的，母老虎姐姐帮我出气，我们没有错。”

“你没错？我是不是教过你，要行得端坐得正，不能在背地里做出一些卑鄙的事。她不懂事，你不能告诉她吗？”

周茹茹不满：“我抗议，你是说我还没一个六岁小孩懂事？”

谢谦看向周茹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知道你是成年人，竟然带着小孩瞎胡闹！”

他在两人身后绕了一圈：“你觉得芒果做的不对，你可以当面告诉他。你想出气，就在比赛中堂堂正正赢过他。”

周茹茹和豆豆异口同声：“可你不参加袋鼠跳啊。”

谢谦懵了懵。周茹茹解释道：“豆豆最初也想在比赛里打败他，但芒果报名的是袋鼠跳，你又不肯参加，豆豆哪有机会。”

谢谦意识到是自己问题后，他换了一种语气：“即便这样，也不能故意割破别人的衣服，图一时的开心，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好了，罚站结束。”

三个人慢悠悠走向客栈大堂。

豆豆像棵焉了的萝卜头，软绵绵走在最前面。

周茹茹嘟哝：“就这么点愿望，你都不愿满足他。”

谢谦可不会将自己装进一个奇怪的袋子里，然后不顾形象地拼命跳呢。

他懒洋洋道：“人生很多事就是无能为力，他得适应。”

周茹茹一听脾气也上来了，在谢谦面前挺直了腰杆，说：“长大以后，到处都是无能为力，他自然就会适应的。你作为他的父亲，难道不是答应他每一个合理的请求，给他一个没有遗憾的童年吗？”

她转向前方：“豆豆，明天我来参加比赛。我们堂堂正正，拿个第一。”

兰烟村最早响应退耕还林，遍地绿植，田地只是零零散散。

还是有勤劳的乡民，骨子里镌刻着农耕文化，将收割后的稻草，规规整整晒干扎成草垛，成了乡村一景。

谢谦就坐在草垛上，看着旷野上两个联系袋鼠跳的身影。

这一刻，只享受明月清风，乡间嬉戏。功名利禄，家族重压，如同浮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他何干。

她是谁，是谁的谁，也不那么重要了。

挖掘车铲起满斗泥土，震得周遭大树摇晃，簌簌叶声零落如雨。

“陶村长，我来送饭了。”周茹茹从一辆淡蓝色的电动三轮车上下来。

这是村里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兰烟村山地多，有些路段山坡路陡，机动车无法通行，全靠一辆小三轮，载起了兰烟村的吃穿用度。

陶村长见到周茹茹，原本苦大仇深的脸缓了缓:“是茹茹啊，今天这么早。”

“嗯，等下他们有运动会，所以早些送过来，怕等下顾不上了。陶村长，这路什么时候通啊？”

陶村长笑颜舒展开:“这几天天好，快的话明天就能通车。”

前方这条柏油马路，连接兰烟村和外面的世界。路一通，他们就会乘着来时的大巴离开。那时她终于能回归原来的生活。

周茹茹不知道怎么，却开心不起来。

突突突……

电动小三轮发出异样的声音。周茹茹眼见要迟到，也顾不上三轮车的安危，猛踩油门。终于在运动会开始前到达比赛场地。

“我宣布，亲子运动会，现在开始！”芒果妈妈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热情满满的宣布。

场地已划分为观众席和比赛场地。此时比赛项目还没开始，众人都坐在观众席里。周茹茹先看到谢谦，毕竟这位年轻父亲还是极为显眼的。

“喏，这个位置留给你的。”豆豆像个小大人，粉嫩的手拍拍左手边的小板凳。

周茹茹坐下。

“喏，这是我们战队的队服，你快穿上。”豆豆从小板凳下抽出一件衣服。

是印着“谢豆豆”三个字的篮球服，周茹茹将衣服套在体恤外。

嗯，还挺搭。

谢谦坐在豆豆右手边，余光看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周茹茹朝他挥挥手，谢谦眼皮一撩，相当于接收了。

她四处张望。每户家庭都穿着印有孩子名字的篮球服，有种随时会被连连看消除的既视感。

周茹茹又低头看了看他们三个，胸前的名字怎么读怎么怪。

“这谁取的名字，也太难听了吧。”周茹茹轻声说。

没想到被谢谦听到。

谢谦转过头，隔着豆豆对她说:“他刚出生时，关注点都在于能不能活下去，没人认真想过他的名字。豆豆这两个字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就拿来用了。”

周茹茹以为提了不该提的事，忙打补丁:“不过这名字朗朗上口，又好记，你一定是希望孩子过得简单快乐，对吧。”

第一项比赛已经开始，周围都是奶呼呼的加油声。长时间没有回应，周茹茹以为谢谦将注意力放到赛场上了。

却听他说：“我也觉得，当时她是这么想的。”

“接下来，进行亲子投篮的比拼。请小朋友站在白线处，家长拿着篮筐站在黄线处，小朋友将沙包扔进篮筐数量最多，即获胜。有请小乐战队，茜茜战队，豆豆战队……”

听到自己的名字，豆豆格外积极的从板凳上跳下来，拉着谢谦就要走。

小板凳对长腿人士并不友好，谢谦站起来，先活动一下腿脚。

豆豆像头小牛似地拉着父亲向前。不忘给周茹茹眨眼:“你要给我们加油哦。”

周茹茹回以一个wink，她竖起手臂:“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