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重阳

七宝抱着小孩带着铃铛，硬是挤进了人群。

人群中心，一个黑黑瘦瘦的矮个男人，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将试图说些公道话的邻里路人都喷了个遍。

男人脚边跪了个孩子，与一身补丁遍布破衫烂鞋不符的是，这个瘦弱的男孩，身上竟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一张脸白白净净五官俊秀，他跪在那里，腰背却还是挺得笔直。

男孩在无声流泪，他的爹犹在和人对喷，铃铛边上有妇人们交头接耳悄悄同情着。

“多好的孩子啊，站学堂外面只是听听就能学会背下，在家里从前悉心照顾他母亲，家务也样样上手，到如今母亲去了，小小年纪就懂得找些杂活赚几个铜板，可怜见的，怎么能卖呢？”

铃铛抿了抿嘴唇，一双眼看向那个男孩，连这样好的男孩子都会被卖吗？

周围人说的公道话无非也就是妇人嘴里说的那些，男人硬是一个个怼了回去。

“会读书怎么了？我家是有金山银山供他去学去考啊，还是你借我点钱？”

“孝顺他娘不是应该的吗？那老娘们连个蛋都不会下，还捡个累赘回来，救命之恩要不要还呐？要不你出钱我卖你了，孝顺你去！”

“他难道是吃屎尿长大的？还不是老子我给了一口饭吃，现在能回点钱，不应该啊？还是你替他还了？”

男人自有自己一番道理，每段话的话尾还必问人家要一次钱，不给钱？那就别管他闲事。

让围观者们求求情可以，给钱是不行的，谁家里有这富裕？一时便被说得讷讷无言。

有个体面老翁开口了：“无论如何，我们这条巷，不能出个去了小倌馆的男人，你若是要他出去卖把力气，我说不得还会帮忙找个活计，但是你好赌已是不对，竟然还要将这般好的儿子卖去那种污糟地方，这万万不可！”

“好个屁，不可个蛋！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东西，我还没走出家门口的地界呢，怎么你们就都知道我要卖他去哪了？装得乖巧，其实就是个狼崽子，心眼子多得很，留他下来才是害人了！”

男人竟是倒打一耙，众人顿时哗然，便连平日里总欺负这男孩的其他孩子，对于此话也是不敢苟同，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确确实实是个他们瞧不上的好人，因为这才导致他们这帮东窜西窜的小子们回了家总要挨一顿训。

嗡嗡人声中，男子拽起男孩，拖着就往人群里冲，有人要拦，男人一只手便伸出来：“给钱！我卖给你！”

阻拦的人便下意识就收了手，那体面老翁挡在跟前，男人也几句就打退了他：“你就是报官，报上天去这也是我的家务事，你管不着，反而我烂命一条，你要是坏我的事，呵呵，你儿子可是你亲生的！”

男人撞开了人群，男孩单手被他爹抓住，身子在地上拖行，男孩的另一只手在空中徒劳挣扎着，有人快被那手抓到，就默默退开了去。

男孩终于出声呼救：“爹，别卖我！我肯定能赚到钱！我能给你养老！我能给你摔盆！爹，不要卖我！”

男人转头狞笑着：“老子今天还不上钱，命都要没有，你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摔的盆，老子受不起！”

男孩躺在地上被往前拉扯拽行，他一张脸苍白，双眼扫过在场围观的所有人，没有人帮他，原来平日里也不过是说着好听的。

那些同情爱护他的婶婶们，那些欣赏看重他的叔伯们，那些劝他不要愁，将来一定会好过的一些人，都是在骗他！

有个道姑在左右张望，然后往前走了一步，却被边上的小道姑给拉住了，男孩陷入绝望，他知道小倌馆是什么地方，他这一生再如何努力，也完了！

“这位，等一等。”小道姑突然出声喊道。

男人犹自前行，恍若未闻，那小道姑便又喊了一遍：“卖儿子的，你等等。”

男人停住了，转过头见是一秀丽小道姑走过来，他切了一声：“你不会要用因果报那一套来唬老子吧？告诉你，老子不怕！”

出声上前的正是铃铛，她阻止了师父，是因为她了解她师父一颗柔软心肠，过去行善总以损害自身利益为代价，那样很可能救不到这男孩，便是救也要被讹了一大笔去。

道士不等于神仙，也不是什么武技高手，所有的能耐只能对付鬼，那比鬼还恶的人，却是奈何不了。

铃铛觉得也没有必要和这人商讨价格，讨价还价地买下这个弟弟，不好的人就不该占丁点的便宜。

铃铛有个想法，有点冒险，说不定会失败，但她还是感觉可以一试。

她已经走到了男人的跟前，脚边是那个男孩。

男人听到了一阵铃声，是那小道姑拿起了一把摇铃摇了摇，停顿了一个呼吸后，铃声开始急促，怪异的事情发生了。

空气中突然涌出大量雾气，雾气浓稠到像是可以掐出天上的云朵，一重重笼罩着这个男人。

男人手底还抓着那个孩子，远处的人群，拥挤的街道却看不到了，他陷进了一片纯白里，男人颤抖着嗓音质问眼前这个，看起来面无表情而更显诡异的小道姑。

“你做了什么？”

小道姑说话了，却是对着她手上捏着的一枚符？

“出来吧。”

出来什么？男人很快知道了，一个丑恶的魔鬼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将口张得极大，那黑洞洞的口腔里有零星几颗尖锐的黑牙，有一根极长的血红舌头从那里面钻了出来，在男人呼吸所及之处扭动。

这一切超乎人之想象。

男人咬紧了牙根，却也止不住地打颤，有骚气和着黄水一起从他的裤脚边流了出来。

男人脚边的男孩白着一张脸，惊恐之下却还能往边上挪了几步躲开，铃铛注意到，内心暗自点头。

男人明显吓到不能再开口说话，铃铛见差不多了便指着男孩说道：“鬼爷，看上他了。”

男人听到这句话便猛抽了一口气，下个瞬间就活了过来，有所求就好啊！

“拿去！只管拿去，要吃要玩，鬼爷您随意，只求能饶了小的一条贱命吧！”

铃铛歪歪脑袋思索了一会，从背后的小包袱皮里掏出了纸笔，刷刷刷一通写，然后说道：“生死有命，阴间规矩，签契书。”

男人忙不迭地应好，就见这小道姑面不改色又说了一句：“是你自愿的。”

“是是是！”男人飞速夺过那张纸，他不认得字，也不敢追究上面写了些什么，当下用力一咬手指，出了血后，便在纸张下方空白处盖了上去。

铃铛收回纸的同时，男人面前的鬼脸也退了开去，男人瘫倒在地，男孩面色茫然。

铃铛对着男人诡异地扯了扯嘴角，然后说道：“现在，你有一刻钟的时间，从你身后的结界跑出去，看你能跑多远，看我，抓不抓得住你，哦。”

男人肝胆俱裂，这事竟然还没有完，他顾不得和这比鬼还吓人的小道姑争论，只转身撒开腿便冲了出去。

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浓雾瞬间退去，此时外间早已是一团乱，众人刚见得那卖儿的赌鬼从诡异云雾里出来，还来不及追问，便见他逃命似地奔远，眨眼已是不见人影。

之后众人又见云雾消失，那奇怪的小道姑正拽着那仿佛失了魂的孩子，转身往这边走来，众人急忙惊叫退后，青天白日下，这是高人还是妖魔！？

铃铛和疾走上前的师父刚一会和，铃铛便先压低了声音道：“师父，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了。”

日落，林边，小溪旁。

铃铛一众人卸下了几件常用行李，准备起火做饭。

车厢门帘被掀开挂起，那男孩还坐在车内，抱着双膝两眼无神。

直到外间的七宝，将张大壮放了出来，那男孩迷茫茫扫过一眼，才突然惊得有了动作，他像是吓得要站起来，又腿软地跌坐了回去。

七宝一巴掌拍张大壮身上，怒骂道：“看你给孩子吓得！”

张大壮委屈，先前是小仙师传音给他要他吓人的，他当时还吓一跳以为见鬼了呢，现在又是大仙师为了让他带孩子将他放出来的，他这么听话错了吗？

七宝看懂了他的意思，又是一巴掌过去：“你都是个多年的老鬼了，就不知道给自己画张过得去的人皮吗？”

“你这样子带小孩，也不怕把小灵笛带得审美怪异哦！”

张大壮不敢顶嘴，只掏出他那也想不起洗一洗的脏帕子，委屈兮兮地在眼睛上捂了一把，然后幽怨地看了七宝和铃铛各一眼，就飘到灵笛身边去了。

嗯，一到灵笛那又变脸笑开了，这是个什么戏精鬼！

关于他说他生前是个除了声音，其它无一处不是个威武雄壮的汉子这件事，七宝表示：水分很大啊！

七宝又去看铃铛，铃铛从刚刚起，就一直无辜脸，她好忙的呀，要搬做饭的用具吧？要捡柴火吧？要去打水吧？

“师父？”铃铛等候吩咐，好乖巧的模样，一点也不像白天那个，突然就搞出惊天动静的人。

七宝又去观察她徒弟了：“小铃铛，没想到你话少，实则焉坏啊！道力竟然还能这么用呢，哈哈哈哈！”

七宝绕着她徒弟转圈：“下次有主意，你别憋着，你得说啊，为师才好配合你一起搞事情的嘛！”

七宝又叹气望天：“道力多就是了不起啊……”

总之就是忙坏这三人一鬼了，而这一切的最开始，那个男孩还靠在车厢内，被人遗忘了？

还是铃铛绕过她师父，走上前去，她说：

“弟弟，你叫什么？没事了，我们走得很远了。”

“那个卖身契，不代表什么，你是自由的，我只是为了防止，他报官，我们有凭证，他带不走你。”

“我叫叶铃铛。”

男孩看了铃铛许久，铃铛也真就抛下所有事情先不管，一直等在那里。

男孩的眼神清明起来，所有的情绪不知道是消失了还是藏起来了，他看着这个奇怪的人回道：

“我不小了，我十三岁，我叫重阳，我跟你走，但是……”

“我会报答你的，但是，你要让我读书。”

“我唯一的愿望，便是能读书。”